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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迷 > 历史军事 > 明末穿越,闯王一统 > 第226章 宁定年间的市井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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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6章 宁定年间的市井阴影

宁定元年的三月,春光像是被精心调配过的染料,不浓不淡,恰到好处地泼洒在南直隶凤阳府定远县的土地上。城外的原野,贪婪地吮吸着阳光雨露,早已挣脱了冬日的枯槁,披上了一袭蓬蓬松松的绿意。杨柳依依,柔韧的枝条低垂,轻拂着新筑的堤岸,仿佛仕女纤纤玉指,梳理着春风的情思。

暖风裹挟着泥土深处翻涌上来的腥甜气息,混杂着草木新芽破土而出的、那股子带着微涩的清新,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沁人心脾。田埂间,农夫们佝偻的身影星星点点,如同勤勉的工蚁,在广袤的绿色画卷上点缀出移动的深色斑痕。远远望去,确是一派祥和安宁的农耕图景,仿佛能听到那悠远田园诗中传来的牧歌余韵。

然而,当戚睿涵、白诗悦、袁薇、董小倩、刁如苑、刘菲含以及新近加入的东瀛女子山木云子一行七人,踏过那略显斑驳的定远县城门洞时,一种与这明媚春光格格不入的、粘稠而沉滞的压抑感,便如初春尚未完全消融的寒雾,又似无形无质的蛛网,悄无声息地缠绕上身来,附骨之疽般挥之不去。

县城之内,景象与城外迥异。街道纵横,青石板路面被经年累月的脚步磨得失去了棱角,泛着油润的光。店铺林立,旗幡招展,各色幌子在微风中懒洋洋地晃动。叫卖声、讨价还价声、独轮车吱呀作响的声音不绝于耳,表面上看来,与任何一处稍显繁荣的市镇并无二致,甚至还能看到一两家新开的绸缎庄,门面光鲜。但若肯驻足细观,便能从这浮华的底色下,品咂出别样的滋味。

行色匆匆的路人,脸上大多罩着一层难以言说的疲惫,眼神深处藏着小心翼翼的谨慎,仿佛时刻提防着某种不期而至的惊扰。摊贩们脸上堆着的笑容,也像是精心演练过的面具,热情之下透出几分难以言喻的勉强,目光游移不定。

偶有一队按着腰刀的衙役,迈着统一的、略显沉重的步伐巡街而过,官靴踏在石板上的声音规律而清晰,原本喧腾的街市便会像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了喉咙,声响瞬间低伏下去,待到那一片皂衣身影和官靴声逐渐远去,汇入街道尽头,市井的喧嚣才敢如同退潮后重新漫上沙滩的海水,慢慢恢复先前的音量,却总也回不到最初的“自然”。

“此处……”山木云子初来中土,对一切都充满了新鲜与好奇,她那双清澈如秋日湖水的眼眸,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弥漫在空气中的不协调感,“似乎不如京城那般……畅快自在。”她的汉语尚带着些许异国腔调,音节咬得略显生硬,但表达的意思已然清晰。

刁如苑闻言,轻轻摇动手中那柄精巧的苏绣团扇,扇面上栩栩如生的蝶恋花图案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动。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子,缓缓扫过街面,掠过那些表情木然的行人和强颜欢笑的商贩,低声道:“云子姑娘有所不知。京城乃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八方辐辏,气象自然万千,人也活得舒展些。这地方州县,天高皇帝远,又是另一番光景了。”她顿了顿,团扇稍停,柳眉微蹙,“只是……这定远县,似乎格外的沉闷,连这春光都像是蒙了一层薄尘。”

戚睿涵没有说话,只是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他穿越至今,历经朝堂风云诡谲,沙场铁血鏖战,对这类弥漫在寻常空气中的细微变化,已有了一种近乎本能的警觉。他放慢了脚步,身形看似随意,实则浑身的肌肉都处于一种微妙的、随时可以应对变故的松弛状态,耳廓微不可察地动着,仔细分辨着周遭混杂声浪中的每一个不和谐音。

一行人信步由缰,穿过几条还算宽敞的街道,来到了城西一处较为开阔的市集。这里显然是县城内最为热闹的所在,人流如织,摩肩接踵。各类摊贩挤挤挨挨,将本就不甚宽阔的街道两侧塞得满满当当。

新鲜的蔬菜还带着露水,禽蛋装在粗糙的竹筐里,五颜六色的布匹卷成筒状堆叠如山,还有各式各样的杂货、农具、山野干货,琳琅满目。空气中混杂着泥土、蔬菜、生肉、汗液以及某种劣质脂粉的复杂气味,浓郁得几乎化不开,充满了原始而鲜活的生命力,却也透露出底层民众为了生计奔波的艰辛。

就在这片鼎沸的人声与混杂的气味中,前方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像水面上投入一颗石子泛起的涟漪,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视线所及,是一个卖鸡蛋的摊位。摊主是一位约莫五十岁的胖大叔,面色是常年风吹日晒形成的黝黑,皱纹如同干涸土地上的裂壑,深深浅浅地刻在额角眉间。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粗布短褂,此刻正对着一名身穿皂隶服色、腰挎铁尺的衙役连连作揖,腰弯得很低,几乎成了九十度。他脸上堆着近乎谄媚的讨好笑容,但那笑容僵硬而脆弱,额角鬓边,细密的汗珠不断渗出,汇聚成流,顺着脸颊滑落,他也顾不上去擦。

“官爷,行行好,”他的声音干涩,带着明显的颤抖和哀求,“小老儿今天运气不好,就卖了这十几个鸡蛋,拢共……拢共也没换来几个铜子儿,实在是……实在是交不起今天的税啊。”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用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大手,紧紧护着身前那个破旧不堪、颜色发暗的竹篮,仿佛那篮子里盛放的不是鸡蛋,而是他一家老小全部的指望和生机。

那衙役是个瘦高个,面皮蜡黄,像是久病初愈,一双三角眼耷拉着,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着,显得十分不耐甚至有些刻薄。他用悬挂在腰间的铁尺鞘,不轻不重、带着某种挑衅意味地敲击着摊位边缘那根支撑篷布的歪斜木架,发出“笃、笃、笃”的沉闷声响,每一下都像是在敲打在场所有小贩的心。

“少废话,王老五!”衙役的声音尖锐,穿透了市集的嘈杂,“老子跟你说了多少回了?耳朵塞驴毛了?在定远县这地界,只要你敢摆摊,甭管是卖金卖银还是卖你这不值钱的鸡毛柴火,就得交税。这是麦老爷定下的规矩,懂不懂?”

“可……可是官爷,”王老五像是被逼到了绝境,鼓起天大的勇气,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芒,抬出了他所能想到的最大的倚仗,“我……我听说,咱们陛下,英明神武,降过天大的恩旨,像我们这种小本经营,卖点自家产的杂粮、摆个不占地儿的小摊,不足十石的,是……是不用交税的呀?”他将“陛下”两个字咬得格外重,仿佛这两个字是能驱散妖魔的无上符咒。

“陛下?”衙役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引得更多路人放缓了脚步,驻足观望,脸上表情各异,有同情,有麻木,也有敢怒不敢言的愤懑。“陛下的旨意是陛下的旨意,那是京城里的大人们操心的事。到了咱们定远县,这一亩三分地上,就得按麦老爷的规矩办。麦老爷说了,这税,是给陛下修行宫用的,是孝敬,是天大的荣耀。交了,你就是安分守己的良民;不交?”他三角眼里射出两道寒光,“你就是存心跟官府作对的刁民!懂不懂?”

“修行宫?”王老五彻底愣住了,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这……这我们小老百姓,土里刨食,哪里……哪里负担得起这天大的荣耀啊……”

“少他娘的啰嗦!”衙役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耐心,脸上那点虚假的容忍也消失殆尽,伸出鸡爪般干瘦的手,就要去夺那只被王老五视为命根子的竹篮,“今天这税,你是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再敢磨蹭,连人带摊子都给你拘回去!”

“官爷,不能啊!使不得!”王老五发出一声绝望的哀鸣,像是护崽的母鸡,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篮子,枯瘦的手臂上青筋暴起。两人顿时在摊位前拉扯起来,竹篮在激烈的争抢中猛地一歪,失去了平衡,只听“哗啦”一阵清脆刺耳的碎裂声,竹篮倾覆,里面那十来个小心翼翼摆放的、带着些许污迹的鸡蛋,滚落在地,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上摔得四分五裂。粘稠的蛋清和明黄的蛋黄溅射开来,在地面上摊开一片狼藉的、混合着泥土和草屑的污迹,那刺目的颜色,仿佛是被强行撕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疮疤。

王老五的动作瞬间僵住了,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一地破碎的蛋壳和流淌的蛋液,伸出那双粗糙不堪、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颤抖着,悬在半空,似乎想去捧起那些已经无法挽回的破碎,却又不知从何下手,生怕碰一下,那最后的念想就彻底化为乌有。

半晌,他猛地抬起头,眼眶已然通红,血丝密布,一股巨大的悲恸和绝望冲垮了他所有的隐忍,带着哭腔嘶喊道:“我的蛋,我的鸡蛋啊!你们……你们赔我的鸡蛋,这是我一家三天的嚼谷啊!”这声音凄惶、无助,像一根生了锈的粗针,猛地刺破了市集表面那层勉强维持的、虚假的繁华与平静,露出了底下血淋淋的现实。

那被称作“麦老爷”的定远县令麦金德,此时就站在不远处一个卖瓷器的摊位旁,负着双手,冷眼旁观着这一幕。他年约四十,面皮白净,保养得宜,留着两撇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细须,身穿一件半新不旧的青色官袍,眼神里透着一股子洞悉世情却又毫不在意的精明与倨傲。

见王老五不顾一切地叫嚷起来,他嘴角撇了撇,从喉咙里轻轻啐出一口唾沫,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轻蔑,清晰地传入周围离得近的人的耳中:“赔你的蛋?哼,我告诉你,王老五,在这里卖,就得交税。天经地义。砸了是你自己不长眼,怨不得旁人!”

这话语,如同一点灼热的火星,猝然溅入了早已蓄满愤怒灯油的锅中。周围压抑已久的百姓,胸中积郁的怒火终于被点燃了。

一个头发已然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农,拄着一根磨得光滑的锄头柄,颤巍巍地从人群中挤出来,伸出枯柴般的手指,直指着麦金德,因为激动,声音都在发抖:“麦县令,你……你还有没有王法了?茶、油、盐、布,这都加了多少种税了,这名目翻着花样地来,还让不让我们穷苦人活了!”

他旁边一个提着空菜篮子、面色愁苦的老妇人也忍不住接口道,声音带着哭音:“就是啊,青天大老爷们,别的地方都说了,朝廷有恩典,小户五十税一,凭什么到了我们定远,就要十税一?这比那些田连阡陌的大户人家的十五税一还高啊!这……这是什么道理?还讲不讲理了!”

一个推着独轮车、车上还放着半车瓦罐的中年商贩,显然也是感同身受,气得满脸通红,瓮声瓮气地吼道:“拉点货进城要交行车税,摆个摊要交占道税,卖点东西还要交交易税。你们这税那税,简直是不讲理,是敲骨吸髓。我们还做不做生意了,还活不活了!”

议论声、指责声、抱怨声越来越大,如同逐渐汇聚的溪流,最终形成一股愤怒的声浪。人群开始不安地躁动起来,原本只是围观的人群向前拥挤着,愤怒的情绪在灼热的阳光下积聚、发酵,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危险的气息。

麦金德脸色骤然一沉,如同蒙上了一层寒霜。他厉声喝道,试图用官威压下这失控的场面:“反了,反了,你们都想造反吗?都想抗税是吗?”他环视着越聚越多、群情激愤的百姓,眼神阴鸷冰冷,如同毒蛇的信子,“王法?在这定远县,本官的话,就是王法!”

戚睿涵站在人群外围,胸中一股郁怒之气猛地窜起,直冲顶门。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脚步一动,就要迈步上前。这欺压良善、鱼肉乡里的行径,与他记忆中那个世界的公平正义观念格格不入,更与他参与缔造这个“新朝”的初衷背道而驰。

然而,他身边的董小倩,却仿佛早已预料到他的反应。在他身形将动未动之际,一只微凉而柔软的手,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袖。董小倩久历江湖,深知地方上盘根错节的势力与官官相护的痼疾,她声音极低,却清晰地在戚睿涵耳边响起:

“元芝,稍安勿躁。”她用的是戚睿涵的表字,带着一丝提醒的意味,“此时情况不明,对方是地方官吏,我们身份特殊,贸然插手,恐非但救不了人,反而会引火烧身,将事情推向更不可收拾的境地。”她的目光冷静,如同深潭,映照着场中混乱的景象。

另一侧的白诗悦也微微侧身,靠近戚睿涵,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理性:“小倩姐说得在理。睿涵,我知道你心中不忿,我也一样。但眼下我们人生地不熟,这县令如此跋扈,背后未必无人。且看看形势如何发展,再谋后动不迟。”她虽心有不忍,看着那老农绝望的样子眼圈也有些发红,但她更明白,在此地暴露身份,绝非明智之举。

袁薇、刘菲含和刁如苑也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忧虑和谨慎。袁薇轻轻摇头,刘菲含则用眼神示意戚睿涵看向那些按着刀柄、眼神不善的衙役,刁如苑则以极微小的幅度摆了摆手。山木云子虽然没有完全听懂所有的对话,但她对气氛的感知极为敏锐,手已悄然按在了腰间的短太刀那冰凉硬木制成的刀柄上,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场中每一个衙役的位置和动作,呼吸平稳悠长,随时准备应对可能爆发的冲突。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时刻,一阵清脆而杂沓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市集入口处的喧嚣。人群如同被利刃劈开的水流,自动向两侧分开一条不算宽阔的道路。只见一名身穿宝蓝色暗纹锦袍、头戴翼善冠、约莫三十余岁的男子,在四五名身形矫健、目光炯炯的随从簇拥下,骑马缓缓而来。

此人面容尚算端正,鼻梁挺直,嘴唇抿成一条线,但眉宇间却笼罩着一股长期养尊处优形成的、挥之不去的骄矜之气,顾盼之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势。他勒住胯下那匹神骏的白马,镶金的马鞍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他目光淡然,扫过混乱的现场,掠过地上刺目的狼藉和一脸悲愤欲绝的王老五,最终落在了脸色不太自然的麦金德身上。

“麦县令,”男子的声音不高,平稳而缺乏波澜,却自然而然地压过了现场的嘈杂,“光天化日,市集之上,如此喧哗拉扯,成何体统?若是惊扰了百姓,传扬出去,岂不有损朝廷体面,地方官声?”

麦金德一见来人,脸上的阴鸷和倨傲瞬间冰雪消融,换上了一副恰到好处的、带着惶恐与谄媚的笑容,连忙小跑着上前,不顾地上的污秽,深深躬身行礼,声音都透着一股子殷勤:“下官参见淮南王千岁,不知王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罪该万死。惊扰了王爷清净,下官更是百死莫赎!”原来此人正是受封于本地的淮南王李铭,当今天子李天淳的族叔,在这凤阳府地界,可谓是权势熏天的人物。

李铭坐在马上,随意地摆了摆手,姿态优雅而疏离。“罢了。”他的目光再次掠过地上破碎的鸡蛋,在那滩污迹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转向王老五,语气依旧平淡,“不过是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何必闹得如此沸反盈天,徒惹人笑。影响不好。”他最后四个字说得轻描淡写,却带着一种定论般的意味,“暂且放了他吧。”

麦金德脸上闪过一丝迟疑,嘴唇动了动,似乎心有不甘,还想说些什么,但在李铭那平静无波却隐含压力的目光注视下,终究没敢出口,只得对那名还在拉扯王老五的衙役使了个严厉的眼色。衙役悻悻地松开手,退后几步,嘴里似乎还无声地嘟囔了一句什么。

王老五如蒙大赦,也顾不上收拾地上的残局,甚至连一句道谢的话都来不及说,连滚带爬地钻出人群,那仓惶的背影仿佛后面有恶鬼追赶,瞬间便消失在错综复杂的街巷深处,只留下那一地狼藉,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冲突。

李铭不再多看王老五消失的方向,仿佛只是随手拂去了一片落叶。他拨转马头,对躬身侍立的麦金德道:“麦县令,随本王回衙,本王有些事要问你。”

“是是是,下官遵命,下官这就随王爷回衙。”麦金德连声应着,如同听到了圣旨。他直起身,迅速换上一副威严的面孔,狠狠地瞪了周围尚未完全散去的百姓一眼,那眼神如同鞭子,抽打着人们噤声退散。然后,他赶紧小步跟上李铭的马匹,一行人不再停留,在一众衙役的开道下,朝着县衙方向迤逦而去。

市集上,人群渐渐重新聚拢,恢复了之前的喧闹交易,但那股无形的、沉重的压抑感,并未因淮南王看似解围的出现而消散,反而像是被一只大手更用力地按入了泥土深处,更加沉重得令人窒息。百姓们交头接耳,低声议论着,脸上忧色更浓,眼神中除了愤怒,更多了一层对权势的畏惧与深深的无奈。

戚睿涵七人互相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凝重与一丝了然。

“这位淮南王,”袁薇沉吟着开口,她心思细腻,善于观察细节,“看似出面解围,平息事端,实则……”她顿了顿,寻找着恰当的词语,“实则轻描淡写,将百姓的冤屈与损失,定性为‘影响不好’的琐事。他维护的,似乎是表面的秩序,而非真正的公道。”

“他与那县令,显然关系匪浅。”刘菲含冷静地分析,她习惯从逻辑和关系入手,“几句话就压下了几乎失控的场面,在这定远县,他的威望,恐怕比朝廷的律法更管用。而且,那县令对他的态度,恭敬中带着畏惧,绝非寻常上下级。”

“跟去看看。”戚睿涵低声道,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定远县看似简单的税吏欺民背后,隐藏着更深层次的问题。淮南王的突然出现和那县令的态度,都透着蹊跷。他想要知道,在这县衙的高墙之内,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七人不动声色,如同汇入河流的几滴水珠,远远缀在李铭和麦金德一行人的后面,保持着安全的距离,穿街过巷,来到了位于县城中心的定远县衙。县衙看上去有些年头了,门楣上的漆皮因风雨侵蚀而略有剥落,露出底下灰暗的木纹,但门口那对张牙舞爪的石狮子却被擦拭得锃亮,透着一股森严冰冷的官家气派。黑漆大门紧闭,如同巨兽沉默的口,门上的铜环在阳光下闪着幽光。

他们并未靠近,只在衙门外街角一处客人不多的茶摊坐下,要了一壶本地产的、滋味粗粝的绿茶,几碟瓜子花生,看似是走累了歇脚的寻常旅人,实则所有人的心神都系于那扇紧闭的县衙大门。戚睿涵看似随意地坐着,目光却不时扫过县衙周围的环境,包括侧门、围墙以及街面上的动静。

董小倩垂眸吹着茶杯里漂浮的茶叶,耳朵却在捕捉着周围一切有用的信息。白诗悦和袁薇低声交谈着,像是点评着茶叶的优劣,实则是在交换着彼此的看法。刁如苑则借着整理衣裙的机会,观察着县衙门口守卫的换班情况。刘菲含看似安静,脑中却在飞速运转,分析着各种可能性。山木云子则坐得笔直,保持着东瀛武者特有的警觉,虽在喝茶,眼角的余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县衙大门。

时间在略显焦灼的等待中缓缓流逝,茶壶里的水添了一次又一次。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只听县衙方向传来“吱呀”一声响,那扇黑漆大门从里面被打开。只见李铭和麦金德又一前一后从衙门里走了出来,并未立刻离去,而是站在廊下的阴凉处,低声交谈起来。距离虽远,寻常人绝难听清他们谈话的内容,但戚睿涵凭借穿越后日益敏锐、远超常人的耳力,再结合他刻意观察的唇语,依稀捕捉到了一些断续却关键的词语。

只听李铭的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满,虽然刻意压低,但那不满的情绪依旧透过声音传递出来:“……账目……近来怎么越收越少?王府那边的用度,近来可是有些吃紧。”

麦金德躬身回答,姿态放得极低,脸上堆满了为难的神色,双手一摊:“王爷明鉴,非是下官不用心办事,实在是……实在是那帮泥腿子越来越奸猾,总是想方设法地推诿拖延,要么就是哭穷,要么就躲起来,这税……是越来越难收了……”

李铭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声音里透着一股寒意:“他们不交?那是你的手段还不够硬,胆子还不够大。把管理定得再高些,规矩再加严些。本王就不信,在这定远县,他们还敢翻了天不成!”他略一停顿,语气加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传令下去,从明日开始,谁敢抗税不交,或者逾期拖欠,一经发现,立即施行十户连坐。左右邻里,互相监督,互相告发,看谁还敢做这个出头鸟!”

麦金德闻言,眼睛眨巴了几下,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试探性的提议:“王爷,其实……其实下官觉得,与其在这些穷骨头身上费力刮油水,收效甚微,还容易激起民怨,不如……不如直接加收那些富商和地主的,他们底子厚,手指缝里漏一点,就够咱们……”

“糊涂!”李铭不等他说完,便厉声打断,声音虽低,却带着一种尖锐的斥责,让麦金德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他们背后哪个没有京里、省里的关系网?牵一发而动全身。朝廷是明令说了大户十五税一,可天高皇帝远,谁还能真个拿着尺子一家一家去量他们的田产、核算他们的账目不成?”

他语气稍缓,却更显阴冷:“告诉你,保险起见,不要去招惹那些大户。他们根基深,关系硬,逼急了,反咬一口,你我都要吃不了兜着走。就盯着那些老百姓收,他们人多,基数大,如同韭菜,割了一茬还能再长一茬。就算每人只收一点,积少成多,聚沙成塔,终究是能收上来的。这些人,无依无靠,最多也就哭闹几声,翻不起大浪。明白吗?”

麦金德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如同被点醒了梦中人,连连点头,谄媚地说道:“王爷高见,王爷深谋远虑。下官愚钝,下官明白了。还是盯着老百姓收,稳妥,省心。下官一定遵照王爷的吩咐,把规矩立起来,把这税收得妥妥当当!”

李铭满意地点了点头,又低声叮嘱了几句关于账目要做得“漂亮”、不要留下把柄之类的话,这才在随从的护卫下翻身坐上仆人牵来的骏马,马鞭轻扬,一行人蹄声得得,扬长而去。

麦金德一直躬身站在衙门口,直到李铭马队的烟尘彻底消失在长街尽头,才慢慢直起腰,掸了掸官袍前襟和下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倨傲与冷漠神情,转身,迈着方步,不紧不慢地踱回了那扇如同巨兽之口的县衙大门之内。“哐当”一声,大门再次紧闭,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茶摊这边,七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初春午后的阳光,热度渐增,透过老槐树稀疏的叶片缝隙洒下,在他们身上、桌上投下明明暗暗、晃动不安的光斑。茶水早已凉透,瓜子花生也无人再动。那光与影的交错,非但驱不散心头的寒意,反而更添了几分世事无常的恍惚与冰冷。

“十户连坐……盯着老百姓收……”白诗悦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两个从戚睿涵那里听来的词语,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冰冷,仿佛每一个字都凝结着寒意,“这就是我们……我们刚刚帮助建立的大顺?这就是陛下亲政后,所谓的‘宁定’年间?”她的目光有些茫然,投向远处街道上为生计奔波、面容模糊的百姓,一种强烈的荒谬感和失落感攫住了她。

袁薇幽幽地叹了口气,那叹息沉重得仿佛承载了千钧重量。她的目光也追随着白诗悦,望向那些蝼蚁般的众生,眼神复杂难言:“李岩将军、宋献策军师他们……若在天有灵,看到他们当年为之奋斗、甚至不惜付出生命的江山社稷,在地方上,竟是这般模样,官府与藩王勾结,如此盘剥百姓,不知会作何感想。”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那是为理想蒙尘而感到的痛心。

董小倩轻轻摩挲着粗瓷茶杯冰凉的边缘,眼神复杂地看向戚睿涵,又缓缓扫过众人:“朝堂之上,我们合力诛杀了司马门那等权奸,扶保新君,看似拨云见日,扫清了最大的障碍。可如今看来……这地方上的积弊,盘根错节,犹如原上的野草,烧了一茬,春风一吹,又生一茬,甚至更加茂盛。王爷、县令……他们已然在这天高皇帝远之地,自成一体,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利益藩篱,将陛下的仁政、朝廷的德意,曲解、篡改至此。上行下效,其弊甚于虎。”

刁如苑的商业头脑和对社会经济的敏感,让她立刻意识到了更深层、也更危险的后果:“定远县并非南北通衢大邑,也非鱼米丰饶之乡,赋税尚且如此苛重,吏治如此不堪。若其他地方官吏亦有样学样,上行下效,将此视为生财之道,长此以往,商旅必将视为畏途,裹足不前;民生必然凋敝,百姓困苦。所谓的‘四海升平’、‘宁定盛世’,恐怕……不过是建立在流沙之上的空中楼阁,倾覆只在旦夕之间。”她的语气沉重,带着一种预见性的忧虑。

刘菲含蹙着精致的眉头,她更关注技术发展与社会治理之间的关系:“我们带来的杂交水稻种子,或许能让田地增产,让百姓勉强吃饱肚子;我们参与改进的新式火器,或许能御敌于国门之外,保一时平安。可若吏治如此腐败,基层如此糜烂,再好的技术,再强的武力,恐怕也难保国家长治久安。根基若是腐朽了,再如何粉饰太平,大厦将倾,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她的分析,冷静而犀利,直指问题的核心。

山木云子虽然对中原的官僚制度和赋税体系了解不深,但也听懂了大概。她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困惑,随即又化为一种了然,轻声用她那带着口音的汉语说道:“原来……强大的天朝,内部也有这样的蛀虫。看来,任何地方的阳光之下,都有照耀不到的阴影。权力与贪婪,似乎是跨越海域的共通之物。”她的感慨,带着一种超越地域的清醒与悲悯。

戚睿涵一直没有说话。他沉默地坐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目光却仿佛穿透了那扇紧闭的县衙大门,看到了其后更广阔、也更令人心悸的图景。他想起自己刚刚穿越之初,是如何殚精竭虑,劝阻吴三桂,联络南明残部,推动那艰难无比的联顺抗清大业,一心想要扭转那个令人扼腕叹息的、屈辱的历史走向。

后来,他们为了更长远的目标,求取长生,亲眼见证王朝的兴衰更迭,甚至亲手参与缔造了这个看似更加强大、更有希望的华夏新朝。诛杀司马门,扶保新君李天淳亲政,更是以为扫清了最大的障碍,一个崭新的、充满活力的时代即将来临。

可眼前这定远县发生的一幕,以及方才偷听到的那番对话,像一盆彻骨冰寒的冷水,将他心中那点因改变历史而生的欣慰与隐隐的自豪,浇得几乎熄灭,只余下缕缕青烟,带着焦灼的味道。

原来,推翻一个腐朽没落的旧王朝,建立一个崭新的帝国,并不意味着所有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并不意味着阳光就能普照每一个角落。

旧的幽灵,会改头换面,依附在新的肌体上,继续吮吸着民脂民膏。权力的贪婪,官僚的欺压,胥吏的狠毒,并不会因为国号更迭、皇帝换人而自动消失。甚至,在“太平盛世”的掩盖下,在“新朝雅政”的招牌下,它们可能生长得更加隐蔽,更加肆无忌惮,因为人们往往会放松警惕,以为最大的敌人已经被消灭。

“淮南王李铭……县令麦金德……”戚睿涵低声念着这两个名字,眼神由最初的愤怒、失望,逐渐沉淀,变得如同淬火后的精钢,坚定而冰冷,“看来,我们计划中的这场春日踏青之旅,要暂时改道了。”

他站起身,动作并不迅猛,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沉稳力量。目光逐一扫过六位同伴。她们的脸上,有对不公的愤怒,有对未来的忧虑,有对现实的深思,但更多的,是一种与他相同的、不愿坐视不理、不能就此离去的决心。尽管她们来自不同的时代,拥有不同的经历和性格,但在这一刻,某种共同的信念将她们紧密地联结在一起。

“这定远县的‘阴影’,”戚睿涵的声音平静,没有慷慨激昂的语调,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磐石般的坚定,“我们既然看见了,就不能当它不存在,不能掩耳盗铃,一走了之。”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那象征着地方权力的县衙,“或许,我们无法一下子驱散这世间所有的黑暗,但至少,可以从眼前这一处开始。总得有人,去试着点亮一盏灯,哪怕光芒微弱。”

阳光将他们七人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斑驳坎坷的青石路面上,仿佛七柄出鞘的利剑,又像是七棵扎根于此的树木。身后的茶摊,伙计依旧在吆喝着添水,茶客们依旧在高谈阔论或沉默发呆;不远处的县衙,依旧沉默地矗立着,如同亘古不变的巨兽;而定远县城,依旧在宁定元年的春光里,延续着它表面平静、内里波澜汹涌的日常生活。

只是,这七位身负秘密、拥有漫长时光的长生者的到来,以及他们在这明媚春光下悄然燃起的、那份不容小觑的决心,注定将在这片看似坚固无比的“阴影”之中,投入一颗足以引发连锁反应的、不安分的石子。

未来的涟漪将扩散至何方,此刻尚未可知。但改变,已经悄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