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蜀地成都
夜色已深,但肃杀之气依旧弥漫在街头巷尾。
王宅被查抄的余波如同瘟疫,在权贵阶层中蔓延。
枢密使王处回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府邸,书房内,烛火下早已坐着几位心腹僚属,皆是面色凝重。
“相公,”一位身着青色官袍的中年人低声道,“王家覆灭,牵连甚广。今日朝中,已有多人暗中打听,欲探大王口风……人心浮动啊。”
王处回揉了揉刺痛的额角,没有立刻回应。
“浮动?”另一位幕僚冷笑,“何止浮动!城西的李家,城南的张家,都已派了家丁,连夜将细软送往嘉州。更有甚者,已在暗中与……那边的人接触了。”
他没有明说“那边”是谁,但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王处回也没有驳斥那人,相反,反而长叹一声,声音沙哑:
“北线若崩,万事皆休。如今,唯有寄望于张公铎、侯弘实能稳住阵脚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传话下去,凡我门下,此刻需谨言慎行,全力筹措军资,不得有误。大王正在看着。”
与此同时,都指挥使张公铎的军中大帐内,灯火通明。
张公铎与侯弘实并立于巨大的舆图前,图上,“绵州”已被刺目的朱笔划去,代表着乾军兵锋的黑色箭头,正遥指鹿头关、汉州。
“兵力捉襟见肘,”张公铎声音低沉,手指点着舆图。
“各地征调来的团练兵,甲胄不齐,号令不一,还需整编!能以为重用的,唯有你我的旧部,以及大王亲卫抽调出来的一部。”
侯弘实眉头紧锁,脸色浮现怒色:“王启年那国贼,不仅献了城,恐怕连我军在绵州附近的布防虚实也一并卖了个干净!”
“乾军推进如此之快,必是知晓我军虚实!”
“现在说这些已于事无补。”张公铎打断他,语气坚决。
“鹿头关乃最后屏障,必须守住。弘实,你率精锐前出,依托关城,深沟高垒,多设鹿角、拒马,迟滞敌军骑兵。”
“我坐镇汉州,整合后方兵马,为你后援。记住,如今关头!多拖一日,成都便多一日准备的时间。”
侯弘实抱拳,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张帅放心,侯某在,关在!”
然而,决心无法替代实力。
当侯弘实的先头部队抵达鹿头关时,看到的是一片混乱的景象。
关城年久失修,原本险峻的关墙上已有数处坍塌。
先期到达的地方军卒纪律涣散,与匆匆赶来的禁军部队互相推诿,为营盘驻地、物资分配争吵不休。
乾军大营,中军帐内。
张顺卸下了沉重的甲胄,只着一身轻袍。
几路斥候刚刚回报,消息汇总到他这里,前方蜀军防线的虚实一目了然。
“将军,鹿头关蜀军旗号杂乱,约有万余众,主将为蜀国都指挥使侯弘实。关城防务正在加固,但军心不稳,各部协调混乱。”
“蜀地民间恐慌,流言四起,皆言成都旦夕可破。”
“伪蜀国君孟知祥启用张公铎于汉州整合兵马,意图依托关城与我军决战。”
王晏球在一旁笑道:“将军,蜀军胆气已丧,何不趁其立足未稳,一鼓作气,拿下鹿头关?也好早日兵临成都,献俘于大王驾前!”
张顺闻言摇了摇头,目光锐利:“困兽犹斗,何况一国?”
“侯弘实,蜀中猛将,素有勇名。张公铎,沉稳持重。此二人搭配,孟知祥已是搏命一试。”
说到这里,张顺站起身,走到舆图前,手指敲了敲鹿头关:“强攻,纵能拿下,伤亡必大。大王要的是一个完整的蜀中,而非尸山血海。”
传令下去:“前锋营继续向鹿头关推进,每日佯攻数次,疲其军力,耗其箭矢滚木,但不必全力抢关。”
“多派哨探,绕开关城,搜寻小路,探明汉州方向蜀军布防虚实。”
最后,他眼中闪过一丝冷光,说道:“将我们俘获的那些蜀军低级军官,好生款待,然后放归。”
“让他们带回我大乾军威鼎盛、大王仁德、善待降卒的消息。尤其是关于王启年已得厚待之事。”
攻心为上——这是徐墨在信中明确指示的!
就在张顺部署已定,准备明日加大对鹿头关压力之时,亲卫队长悄然入帐,低声禀报:
“大将军,营外截获一人,自称来自东川,有密信要面呈将军,关乎武信军节度使李仁罕。”
张顺闻言眼神微变,沉声道:“带进来,仔细搜身。”
片刻后,一名身着蜀地商贾服饰的中年人被带入帐中。
他见到张顺,立刻躬身下拜,从发髻中取出一封以蜡封口的密信。
“小人奉李节帅之命,冒死前来。”
“节帅有言,蜀主孟知祥昏聩,猜忌功臣,听信谗言,以致国势倾颓。今乾皇陛下神武,大将军兵锋所指,势不可挡!”
“节帅愿效顺天兵,共击成都。若蒙不弃,愿为内应,或按兵不动,静待王师!”
“此心天地可鉴,唯望陛下与大将军能保全节帅及麾下将士富贵身家。”
帐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将领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封小小的密信上。
若得李仁罕这等手握重兵的大将归顺,不仅东线门户大开,更能极大瓦解蜀国最后抵抗的意志。
张顺缓缓拆开信,仔细阅毕,脸上却看不出喜怒。
他沉吟片刻,对那密使道:“李节帅深明大义,本将军甚为欣慰。你且下去休息,此事关系重大,待本将军斟酌后,自有回复与信物让你带回。”
待密使被带下,王晏球难掩兴奋:“将军!此乃天助我大乾!得李仁罕归顺,成都必是囊中之物!”
张顺将密信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这才沉声道:
“李仁罕骄横难制,其心反复,今日能叛孟知祥,他日未必不能叛我大乾。其言不可全信,但其势或可利用。”
他回到舆图前,手指从鹿头关移开,重重地点在夔州、渠州一带:
“命人回复李仁罕,他的诚意,本将军已知晓。让他暂缓回师成都,继续陈兵东线,假作勤王姿态。待天下一统,陛下必不吝封赏!”
这是一招稳赚不赔的棋。
对于此人,张顺到底是有几分提防的!将他稳住,令其无法真正回援成都,才是上策!
“至于现在,”张顺的目光重新变得冰冷锐利,投向鹿头关的方向,“我们的目标,依旧是正面击溃侯弘实,拿下鹿头关!按原计划行事!”
接下来的几日,鹿头关前线陷入了诡异的僵持。
乾军并不发动总攻,而是以精悍的小股部队,不分昼夜地轮番袭扰。
时而擂鼓佯攻,引得关上蜀军神经紧绷,万箭齐发;时而深夜派死士潜至关下,破坏工事,制造混乱。
蜀军士卒疲于奔命,精神高度紧张,士气在无形的消耗中一点点跌落。
侯弘实亲临一线,持刀督战,怒吼着斩杀了两名畏缩不前的校尉,才勉强稳住阵脚。
但他心中清楚,守军的忍耐已快到极限。乾军的纪律性和战术执行力,远非他手下这些拼凑起来的军队可比。
更致命的是,那些被乾军有意放归的俘虏,带来了各种动摇军心的消息。
“乾军兵甲犀利,漫山遍野都是!”
“张顺将军说了,只诛首恶,降者不杀!”
“王太守……不,王启年如今在乾军营中,被奉为上宾呢!”
“听说赵太尉……是被自己人害死的!”
甚至隐约有流言传来,说东边的李仁罕大帅,也已经……
流言如野火,在缺粮少饷、心怀恐惧的士卒间蔓延。
侯弘实虽极力弹压,却无法堵住所有人的耳朵。
转折发生在雨夜。
乾军的斥候终于找到了一条被荒草淹没的樵夫小径,可绕到鹿头关侧后。
张顺当机立断,命王晏球率两千精兵,冒雨潜行。
次日拂晓,当侯弘实正在关墙上指挥抵御正面佯攻时,关后突然火光冲天,喊杀声四起!
蓄势已久的乾军主力趁势向关门发起了真正的总攻。腹背受敌!关内蜀军瞬间大乱。
侯弘实目眦欲裂,知道大势已去。
他挥刀砍翻一名攀上关墙的乾军甲士,对着身边亲兵怒吼:“传令!各自为战,向汉州方向突围!”
他亲自断后,身被数创,血染征袍,竟暂时遏制住了乾军的攻势,为部分残兵打开了逃往汉州的缺口。
然而,在乾军如雨的箭矢和层层推进的刀盾阵前,个人的勇武终究无力回天。
混战中,一支狼牙箭穿透了他的铁甲,深深扎入他的胸膛。
侯弘实晃了晃,以刀拄地,望着南方成都的方向,喃喃道:“大王……臣……尽力了……”
侯弘实战死片刻后,关墙上竖起了乾军的黑色旗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