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的大火烧了整整一夜。
次日黎明,焦黑的承恩殿梁柱仍冒着缕缕黑烟。
乾军主帅张顺在众将簇拥下,踏过满是灰烬的台阶。御座之上,只余两具相拥的焦骸,其中一具手上还紧紧握着金印。
“厚葬吧。”张顺沉默良久,才道了一句。
成都陷落、孟知祥殉国的消息,随着快马传遍四方。
当信使抵达洛阳时,徐墨正站在新修的观星台上,远眺南方。
“蜀地……平了。”他接过军报,只淡淡说了一句。
这句话像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天下的湖里”激起了最后的涟漪。
半月后,岐国,凤翔。
岐王李从曮屏退左右,独自望着案上那封来自洛阳的国书。
国书的措辞很客气,问候他的身体,追忆岐乾两家的友谊。
但姑父字里行间那股天下一统、大势已成的气魄,却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苦笑一声,想起孟知祥的下场。那个比他更强大、坐拥蜀道天险的邻居,如今已化为史书上翻过的一页。
“负隅顽抗,徒增笑耳,姑父……”他低声自语。
次日,岐国宫廷钟鸣九响。李从曮身着素服,召集文武,当众宣读《自废王号表》。
“臣从曮,昧死上言:天命有归,神器更易。臣本边陲藩镇,谬承先业,僭称王号,实感惶恐!”
“今乾王威德,四海望治,臣岂敢违天逆命,据土称王?谨自今日起,去岐王之号,复称凤翔节度使,恭候王师,纳土归诚!”
表文由特使快马加鞭送往洛阳。同时出发的,还有岐国的户籍图册、府库钥匙。
几乎在同一时间,吴国都城广陵,那个曾经车马如流的地方。
早在乾军大举伐蜀之前,杨溥便已遣杨璆入朝,送去“称臣”的表章。
那是一次试探,一次以退为进,试图在臣服的外衣下,保留那顶世代相传的王冠。
但如今,局势已然不同。
蜀国的覆灭如雷霆般击碎了他所有的幻想,岐王自请废号的消息更像最后一击。
“王上,”书房内有老臣颤巍巍地进言,“岐王既已如此,我吴国若再持虚名,恐招祸患啊……”
吴王望着殿外凋零的梧桐,想起祖父、父亲,眼角终是落下泪来。
“拟表吧……”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他何其无奈,吴国兵力尚存,可他时日无多,三子又年幼,尚且不能主张大局,又如何以一地对抗天下呢?!
良久的沉寂后,他接着缓缓开口:
“臣本庸才,嗣守江东,昔为保境安民,曾沐皇恩,称臣纳贡。然天下思定,岂容裂土?”
“臣之故爵,实为乱世权宜。今伏请陛下,允臣削去吴王伪号,解甲归朝,得为太平一民,臣虽死无憾。”
表文送出那日,他命人撤去了王宫正殿的旌旗仪仗。
洛阳,金銮殿内,御座上。
徐墨看着案前并排放置的两道表文——一道来自岐,一道来自吴,皆是主动请废 !
殿内文武肃立,鸦雀无声,等待着这注定载入史册的一刻。
随后,在众人注视下,徐墨缓缓站起身,他的目光扫过殿下群臣,这些随他征战四方、运筹帷幄的面孔。
从夺下中原时的群雄割据,到如今四方宾服、表文齐至。
这条路,他走了太久。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清晰地传遍大殿:
“准奏!”
“诏告天下:自即日起,废岐、吴王号。原辖之地,皆由朝廷直辖!”
“四海归一,天下归乾!”
…………
此时,漠北……
漠北的黄沙像是永远不会停息,卷过王庭连绵的帐篷,也拍打着张子凡所住的那顶帐篷。
他被“礼待”于此地已有数月,行动无阻,却总在外出的不经意间与巡逻的狼骑小队相遇。
“软禁”,彼此心照不宣。
直至这日,一队沉默的狼卫径直而来,为首者只硬邦邦地说道:“王后有请。”
张子凡目光微动,整理了一下白袍,神色平静地随他们走向那顶金帐。
帐内,兽皮铺地,述里朵端坐于上首,并未着正式冠服,一袭常袍,反而更衬得她目光锐利。
“张天师,”她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这些时日,我漠北风沙,可还习惯?”
“风沙砺骨,别有一番气象。”张子凡微微颔首,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帐壁。
厚重的毡毯之后,隐约传来极其细微的甲胄摩擦声与呼吸声,帐外,必是刀斧手环伺。
“那就好。”述里朵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那不知,天师对我漠北如今的‘气象’,又有何新的见解?”
图穷匕见了。
四月会的余波至今未平,而她,这位以铁腕着称的王后,需要一个解释!
张子凡迎着她的目光,坦然道:“王后此时召见在下,想必是已经有了决断。”
随后他意有所指道:“外界的风沙再大,终究不及王庭内的暗流汹涌。”
“哦?”述里朵身子微微前倾,压迫感陡增,“依你之见,这暗流该如何疏导?莫非你乾国愿伸出援手?”
“乾国愿与朋友共渡难关,”张子凡话语一顿,语气转而深沉,“但王后今日帐外陈列猛士,是想知道,我张子凡,乃至我身后的乾国,是会成为漠北的朋友?”
“还是……在王庭崩塌时,扑上来分一杯羹的豺狼?”
述里朵闻言眼神骤然一寒,帐内的空气仿佛都降了几度。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半晌,述里朵嘴角才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她缓缓向后靠去,那股逼人的压迫感随之退去。
“都说天师府张子凡,不仅武功高强,更有一副玲珑心。”她摆了摆手,仿佛驱散了什么无形之物,“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那么,”述里朵的目光重新变得深邃,“张天师,不妨仔细说说,你我之间,这场‘朋友’,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