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终究还是没有忍住。
在酒店房间里如同困兽般挣扎了两天后,一种近乎自毁的冲动驱使着她,甩开了助理和保镖,独自一人,凭着记忆中的路线,将车开到了那条熟悉的、充斥着市井气息的巷口。
依旧是那栋破旧的筒子楼,与周围光鲜亮丽的城市格格不入。
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在斑驳的墙面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林薇站在楼下,仰头望着那个窗口,心跳如擂鼓。她戴着宽檐帽和墨镜,穿着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试图掩盖身份,却掩盖不住内心的波涛汹涌。
她不知道自己来这里想得到什么。一句安慰?一个答案?还是仅仅为了再见他一面,确认那个让她痛苦不堪也魂牵梦绕的存在,是否依旧真实?
深吸一口气,她踏上了阴暗潮湿的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心尖上。
站在那扇熟悉的、漆皮剥落的木门前,她犹豫了许久,才终于抬手,轻轻敲了三下。
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里面沉寂了片刻,就在林薇以为没人在家,心头涌上巨大的失落时,门内传来了那个平静无波、仿佛能抚平一切褶皱的声音:
“门没锁,进来吧。”
林薇推门的手微微颤抖。
陋室依旧,狭小,整洁,弥漫着淡淡的书墨香和茶香。
乾哲霄坐在那张旧茶台后,正执壶斟茶,动作行云流水,与一年前别无二致。
他抬眼看她,目光平静,既无惊讶,也无欢迎,如同看一个昨日才告别、今日又来访的普通熟人。
“坐。”他指了指对面的蒲团。
林薇依言坐下,摘下帽子和墨镜,露出了未施粉黛、带着明显憔悴的脸。
她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发现面部肌肉僵硬得厉害。
乾哲霄将一杯清茶推到她面前,并未询问她的来意,只是淡淡道:
“气滞神郁,心火浮游。这杯清心茶,或许有益。”
林薇没有去碰那杯茶,只是直直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双深邃如古井、仿佛能映照出她所有狼狈却不起丝毫涟漪的眼睛。
积压了太久的情绪,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决堤的出口。
“先生……”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控制的哽咽和沙哑,
“我……我病了。睡不着,吃不下,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我觉得自己像一具空壳,在外面光鲜亮丽,里面却早就烂透了……”
乾哲霄静静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流露出任何同情或怜悯,只是那样平静地注视着她,仿佛在聆听风雨声,聆听树叶落地的声音。
“我知道这样不好……我知道我不该来打扰您……”林薇的泪水终于滑落,她用力擦掉,却越擦越多,“可是我控制不住……我脑子里全是您……我想问问您……”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她心头太久、几乎成为执念的问题:
“先生,您告诉我……您是怎么看待……爱情的?”
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声音颤抖着,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和渴望,
“您……您可曾……喜欢过一个姑娘?”
问出这句话,她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只能屏住呼吸,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茶室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市井嘈杂,更衬得室内落针可闻。
乾哲霄的目光依旧平静,他缓缓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嗅了嗅茶香,并未立刻回答。他的沉默,让林薇的心一点点沉入冰窖。
良久,他才放下茶杯,目光投向窗外摇曳的竹影,声音悠远,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
“情之一字,如水如火。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火能暖屋,亦能焚林。”
他顿了顿,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洞彻世事的沧桑。
“世人常执着于情爱,求之不得则苦,得而复失则痛,将其视为性命攸关之物。却不知,情爱亦是因缘和合,如同镜花水月,看似真切,本质为空。执着于此,便是将自身悲喜,系于外物变幻之上,如同将房屋建于流沙,岂能安稳?”
他的话语像冰冷的泉水,浇在林薇滚烫的心上,让她阵阵发寒。
“那……您呢?”林薇不甘心地追问,执拗地想要一个关于他自身的答案,
“您就从未……动过心吗?”
乾哲霄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重新落在林薇泪痕未干的脸上,他的眼神依旧澄澈,没有任何闪躲,也没有任何回忆的波澜。
“年少时,或许也曾见过惊鸿之影,赏过悦目之色。”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然,色身终会衰败,情感终会变迁。与其追逐变幻无常的外相,不如向内探寻那不增不减、不垢不净的本心自在。”
他看着林薇,眼神中第一次带上了一丝近乎慈悲的意味,但那慈悲,是居高临下的,是抽离的,如同神佛俯瞰众生痴缠。
“有时候,一个人的苦,乃因执着于‘得’本身。将自己所有的喜怒哀乐,系于一个外在的幻影,如同飞蛾扑火,伤的终究是自己。何时你能放下这份执着,看清情爱本质,看清你自己真正所需,何时方能得大自在。”
他的话,清晰,冷静,精准地剖开了林薇所有自欺欺人的伪装,将她那点可怜的希冀和执念,血淋淋地摊开在光天化日之下。
没有否认,没有承认,甚至没有一丝个人情感的参与。
他只是陈述了一个在他看来如同“天行有常”般的道理。
林薇怔怔地看着他,泪水无声地流淌。她明白了。彻底明白了。
在他眼中,她所有的痛苦、痴缠、甚至此刻的泪流满面,都不过是一场“执着”的戏码,是修行路上需要被勘破的“幻相”。
他或许曾有过刹那的欣赏,但那欣赏,与欣赏一朵花、一片云并无本质区别,转瞬即逝,不留痕迹。
她所以为的刻骨铭心,于他,不过是清风拂过山岗。
巨大的绝望和一种近乎荒谬的清醒,同时攫住了她。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用力表演了许久的小丑,最终却发现,唯一的观众,早已看穿了所有伎俩,并且……毫不在意。
她缓缓站起身,身体微微摇晃。
“我……明白了。”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缕烟,“打扰先生了。”
她没有再看乾哲霄,转身,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踉跄着离开了这间陋室,离开了那个她永远无法企及的世界。
乾哲霄坐在原地,并未起身相送。他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轻轻呷了一口,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的竹影,深邃难测。
竹影摇曳,茶香已冷。
一场关于情爱的追问,终以绝对的理性,碾碎了所有痴心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