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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头一看,是个女同志,年纪不大,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棉袄,梳着两条麻花辫。

女孩摔得不轻,一个布包也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滚了出来。

她没有立刻爬起来,也没有叫骂,只是坐在冰冷的雪地上,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着,竟是哭了。

细微的、压抑的抽泣声,在这嘈杂的环境里显得格外突兀。

“小玉!你没事吧?”

另一个女孩从旁边急匆匆地跑了过来,紧张地扶住她。

周建军愣了一下,立刻蹲下身。

“对不住,同志,我没看到你。”他诚恳地道歉。

他的目光落在地上,帮着捡拾散落的东西。

一块手帕,一个铝制的饭盒,还有一本……书皮有些破旧的书。

“不……不怪你。”

那个叫谭玉的姑娘抬起头,飞快地用手背抹了把眼泪,声音还带着一丝哭腔。

“是我自己走得太急了,对不起。”

她的脸很小,皮肤在寒风中冻得有些发白,一双眼睛却很亮,只是此刻蒙着一层水汽,显得楚楚可怜。

周建军将捡起来的东西递给她。

“你看看,没摔坏吧?”

“没……没有,谢谢你,同志。”谭玉接过东西,紧紧抱在怀里,在同伴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她的同伴,那个叫张婷的姑娘,有些警惕地看了周建军一眼,然后扶着谭玉匆匆离开了。

王铁牛在旁边看得一头雾水。

“这咋回事?咋还哭了呢?碰一下就哭,也太娇气了吧?”

周建军没有说话。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雪,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两个远去的背影。

那个叫谭玉的姑娘,不像是在为摔倒而哭。

她的眼泪里,似乎藏着更深的委屈和无助。

“想啥呢?走啦!”王铁牛推了他一把。

“哦。”

周建军回过神,跟着王铁牛朝自己的宿舍走去,心里却莫名地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印记。

“这些女同志,真不容易。”

王铁牛跟在周建军身边,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

他的目光还望着谭玉她们消失的方向,脸上没了刚才的嬉笑,多了一丝沉重。

“一个个城里娇生惯养的,跑到这鬼地方来,天寒地冻的,稍微碰一下就哭,唉。”

他叹了口气,声音在寒风里有些发飘。

“我瞅着她,就想起我妹春桃了。也不知道她在七连那边,过得咋样,有没有受欺负。”

周建军听着,没有接话。

他自己的处境尚且如履薄冰,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同情别人。

在这片苍茫的雪原上,每个人都得先顾好自己。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宿舍,屋里的人并没有因为打扑克的地方人多就去凑热闹,反而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议论着刚刚送来的物资。

“就这点东西?面粉,土豆,冻白菜?”

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是刘投机。他正盘腿坐在炕上,一脸的愤愤不平。

“这日子可咋过啊?连点油星子都见不着!”

“就是,我可听说了,人家七连前两天就打到了一头野猪!好几百斤呢!”

“我的天,野猪肉!炖酸菜,那得多香啊!”

“咱们连,咋就没这好运气?”

抱怨声此起彼伏,你一言我一语,诉说现在环境的艰苦。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对肉的渴望,那种渴望,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

“行了!都少说两句!”

蒋根生猛地咳嗽了一声,把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他环视一圈,沉声说道:

“有吃的就不错了!场部能冒着这么大的雪给咱们送来,就说明没忘了咱们。都给我把心放回肚子里!”

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一些。

“再说了,没野猪肉,就没别的了?等雪停了,河面冻结实了,咱们就去凿冰眼下网。那河里的‘大棒鱼’,一条能有十来斤重!到时候,管够!”

这个新的盼头,像一瓢冷水浇进了滚油锅,瞬间让沸腾的抱怨平息下来。

人们的脸上重新露出了期待。是啊,有鱼吃,也一样是肉!

……

第二天,肆虐了数日的“大烟炮”终于停了。

天空被洗得一片湛蓝,阳光照在厚厚的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都出来!扫雪了!”

随着蒋根生的一声吆喝,男人们扛着铁锹、扫帚,纷纷涌出了宿舍。

积雪几乎埋住了半扇门,整个营地放眼望去一雪白,脚踩在上面“可次可次”的响。

众人干劲十足,铁锹铲雪的声音,人们的吆喝声,在寂静的雪原上回荡。

周建军正挥着铁锹,将宿舍门口的雪铲到一边,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一群女同志也在埋头苦干。

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叫谭玉的姑娘。

她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起头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两人都愣了一下。

周建军冲她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谭玉的脸颊微微一红,也轻轻点了点头,然后迅速低下头,继续干活,只是铲雪的动作,似乎有些乱了。

雪一直扫到中午。

吃过午饭,难得有了片刻的休息时间。

宿舍的角落里,谭玉拉着张婷的袖子,小声地央求着。

“婷婷,你再帮我一次,好不好?就这一次。”

她的手里攥着几张信纸和一小截铅笔头,手心都出了汗。

“我……我有些话,想跟我爸妈说说。”

张婷的脸上满是为难,她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

“小玉,不是我不帮你。你也知道,你的情况……你家里那个成分,现在查得这么严。

我帮你写信,万一被人知道了,我……我担不起这个责任啊!”

谭玉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去,像被风吹灭的烛火。

她攥着信纸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可是……我自己写不好,好多字都不会……”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那你就少写几个字,报个平安不就行了?”

张婷挣开她的手,像是怕沾上什么麻烦。

“小玉,你别怪我,我也是为了你好。这种时候,少说话,少写信,才是最稳妥的。”

说完,她便找了个借口,匆匆走开了。

只留下谭玉一个人,呆呆地坐在炕沿上,手里紧紧攥着那几张苍白的信纸,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白茫茫的雪地,一动不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