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敖小心翼翼地扶着李寻渡回到她的房间,刚一进门,他便反手将门关好,脸上那点刻意维持的轻松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不容置疑的严肃。
他二话不说,直接拉过李寻渡的手腕,三指精准地搭了上去,内力如同丝线般探入,仔细探查她体内的情况。
李寻渡面色依旧苍白如纸,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但对于燕敖这冒犯的举动,她却没有丝毫阻止,只是安静地任由他施为,眼神平静无波,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燕敖的眉头却越皱越紧。
他反复探查,指尖下的脉象显示,李寻渡的经脉虽然因为内力过度耗损而显得有些空乏、脆弱,但出乎意料的是,并未出现他预想中那种因强行催动内力而导致的严重损伤。
这状况,比他根据无了大师之前诊断所推测的要好上太多。
这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李寻渡看着他凝重的神色,知道他在疑惑什么。
她主动抽回了手,动作自然地整理了一下略微有些凌乱的衣袖,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却依旧平稳:“行了,我都说过,我会没事。怎么,”
她抬眼,淡淡地瞥了燕敖一眼,“你还希望我出事不成?”
燕敖被她这话一噎,悻悻地收回手,嘴上连忙应声道:“自然不是!阁主您洪福齐天!”
他挠了挠头,狐疑地又看了李寻渡几眼,“我这不是……想再确认一下,也好彻底放心嘛。”
话是这么说,可燕敖心里那点疑虑并未完全打消。
耗费如此巨量的内力,甚至可能动摇了本源,经脉却只是显得有些虚弱,并无实质性的裂痕或枯竭之象……
这太奇怪了。
难道是因为扬州慢心法本身就有极强的温养修复之效?
毕竟连身中碧茶之毒的李神医,都能被扬州慢吊着一层内力,渡过了十年……
这么一想,似乎也说得通?
或许阁主修炼的扬州慢另有玄奥?
李寻渡见他眼神闪烁,知道他还未完全释疑,但显然已经接受了这个相对较好的结果。
她不愿再多做纠缠,立刻开口赶人,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倦意:“行了,别杵在这儿了,出去吧。我累了,要休息会儿。”
燕敖确实从她脸上看出了浓重的疲惫,那并非伪装。见她已经转身走向床榻,和衣躺下,甚至闭上了眼睛,他纵然心里还有疑问,也不好再打扰。
他轻手轻脚地退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仿佛已经睡着的李寻渡,这才小心翼翼地带上房门,悄然离去。
听到房门合拢的轻响,又静静等待了约莫半刻钟,确认燕敖已经走远,床上原本“睡着”的李寻渡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眸子里没有丝毫睡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
她撑着手臂,有些艰难地坐起身,胸腔内一阵翻江倒海般的灼痛让她忍不住蹙紧了眉头。
她以手掩唇,压抑地低咳了几声,脚步虚浮地快步走到窗边。
窗前摆放着一个精致的白青瓷缸,里面养着几株在暖阁中精心培育、常年盛开的红莲,花瓣娇艳欲滴。
李寻渡扶着窗棂,再也压制不住喉头那股腥甜,猛地一口鲜血咳了出来,正正落入那莲花缸中。
“噗——”
殷红的血液落在红莲上,又滴落水中,在水中迅速晕开、扩散,如同一朵骤然绽放的诡异之花,但很快便消散在清澈的水里,只将那本就红艳的莲花花瓣,衬得愈发鲜红刺目,仿佛汲取了生命的养分。
李寻渡看着水中渐渐淡去的血色,又抬眼望向窗外明媚的阳光,抬手用指尖轻轻揩去唇边残留的血迹,眼神一片沉寂。
她会没事。
至少,在他完全康复,不再需要她之前,她绝不能有事。
这点神魂不稳反噬,她还承受得起。
————
方多病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李莲花床边的绣墩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自己剑柄上垂下的流苏,眼神放空,思绪不知飘到了何处。
李莲花解毒成功带来的巨大喜悦稍稍平复后,一些更沉重、更复杂的心事便浮了上来。
“小宝。”
一声轻唤将方多病从神游天外拉了回来。他转头,发现不知何时,原本闭目休息的李莲花已经睁开了眼睛,正静静地看着他。
那双眸子虽然还带着病弱的倦意,却一如既往的清明,仿佛能洞察人心。
“你此番回家……”李莲花的声音依旧有些沙哑微弱,但问话却清晰直接,“可……弄清了自己的身世?”
方多病听到这个问题,脸上强装的轻松瞬间垮了下来,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眉眼间笼罩上一层阴霾,显然是想起了回家时那令人心绪纷乱的一幕。
————
何晓惠的房间外,方多病猝不及防,额头被窗棂磕了一下,他捂着额头,有些狼狈又带着复杂难言的神色站在窗外,眼神忐忑地望向屋内脸色微变的母亲何晓惠。
何晓惠见到是他,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很快便强自镇定下来,脸上堆起惯常的、带着几分宠溺的调侃笑容:“哟,小子在外面长了本事了?这么快就闯出了你爹设的千仞万刀阵?想要什么大礼,娘赏给你!”
若是往常,方多病定要得意地炫耀一番,可此刻他却毫无兴致,闷闷地翻身进了书房,垂着头,声音低沉:“您打岔也没用……我都听见了……”
站在何晓惠身后的何晓凤眼神瞬间慌乱起来,求助似的看向姐姐。
何晓惠面上不动声色,语气轻松道:“你这孩子,我跟你小姨在这儿扯点儿别门别派的闲话罢了,有什么值得你偷听的。”
方多病抬起头,眼神艰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打断了她的话:“您别编了,我听得真真的。”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力气才问出口,“我故去的二姨……和单孤刀……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何晓凤闻言,轻轻倒吸了一口凉气,差点惊呼出声,何晓惠立刻递过去一个略带责备的警告眼神,让她稳住。
何晓惠还在试图圆场,语气尽量自然:“你说你二姨啊……她跟单孤刀……他们年少时相识,算是……朋友——”
“她曾经有过单孤刀的孩子,是吗?”
方多病直接打断了母亲的话,目光紧紧盯着她。
何晓惠眉头几不可查地一跳,心知恐怕瞒不住了。
方多病继续道,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我都知道了……公羊无门还说,他早年给您和我爹看过诊,你们……没有子嗣缘分?”
“这孩子!”
何晓凤舌头打结,强笑着打哈哈,“是被千仞万刀阵折腾傻了吧?瞎说什么呐!没有子嗣缘分,你是从哪来的?你可不就是你爹娘亲生的啊!”
方多病看着她们依旧试图隐瞒的样子,心中涌起一股悲凉和倔强,他摇了摇头。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秘密,何苦要一直瞒着我?”
“娘,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他顿了顿,终于将那个盘旋在心头许久的、最沉重的问题问了出来:“单孤刀……他并不是我舅舅,对吗?他、他和二姨……才是我的亲生爹娘?”
何晓凤下意识地、怯怯地看向何晓惠,等待她的决断。
何晓惠与儿子对视良久,从他眼中看到了不容回避的坚持。
她终是长长地、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仿佛瞬间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声音带着一丝缥缈与感伤:
“你娘亲……本不想叫你知道这些……”
方多病听到这句话,身体微微一震,虽然早有猜测,但亲耳从母亲口中得到近乎承认的回应,依旧让他心潮翻涌,难以平静。
何晓惠看着眼前已然长大的儿子,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回到了许多年前:“那年……你娘亲也不过十八岁,和你一样,一心就想闯荡江湖,你跟她……倒是真像……”她的语气带着深深的怀念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可江湖啊……热闹得让人眼花缭乱、也最容易让人丢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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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至此,方多病不愿意再想下去,他的声音有些干涩,他看向李莲花,眼神里充满了迷茫与一种被颠覆的无措:“李莲花,我……我原来不是天机山庄方家的孩子……我的生父,确实是单孤刀。”
他将这个沉重的真相说了出来,仿佛卸下了一块大石,却又压上了另一块更沉的。
他一直以为的舅舅,竟是生父,而那位素未谋面、早逝的二姨,才是他的生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