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在瞬间,那片狂乱的数据洪流便凝固成一行冰冷的汉字,像是从深渊中递出的一张判决书:“阿雪昨天问我微光系统的权限密钥,说是为了‘做安全审计’。”
林枫的呼吸停滞了一秒。
阿雪。
这个名字像一根滚烫的针,刺破了他紧绷的神经。
微光系统,是他们这群被遗忘在“404”里的人,在黑暗中搭建的唯一避难所,是他们传递消息、保存真相火种的最后堡垒。
而权限密钥,就是那座堡垒唯一的大门钥匙。
他没有怀疑陈默消息的真实性。
他只是无法将那个名字和“权限密钥”这个词联系在一起。
他的大脑嗡嗡作响,屏幕上的字迹开始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清晰无比的画面——大二那年冬天,宿舍楼下大雪纷飞,他和阿雪,还有张野、赵子轩几个人,围着一个功率小得可怜的电饭锅,在氤氲的雾气里抢着涮最后几片肥牛。
阿雪被辣得眼泪直流,却笑得比谁都灿烂,她说,理想就该是这样滚烫的,呛得人流泪,也暖得人心里发光。
那时的她,干净得像一场新雪。
林枫猛地拉开书桌最下层的抽屉,在杂物堆里翻找起来。
他的指尖很快触碰到一张硬质卡片的边角。
那是一张他从未寄出的生日贺卡,是他亲手画的,画着一个迎着风奔跑的女孩。
卡片背面,是他用尽了所有少年意气写下的一行字:“你是我见过最干净的理想主义者。”
他盯着那行字,仿佛在看一个早已死去的自己。
理想主义者?
干净?
在微光系统里,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个被“预测”出的潜在威胁,每一个提问的人都可能成为下一个被“优化”的对象。
而她,那个曾经笑出眼泪的女孩,现在要去索要打开这座坟墓的钥匙。
“咔嚓。”
卡片在他手中被撕成两半,然后是四半,八半……那些写着赞美的字迹,连同那个奔跑的女孩,都变成了无法拼凑的碎片。
林枫将纸屑扔进垃圾桶,动作没有丝毫犹豫,仿佛撕碎的不是一张卡片,而是自己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拿起手机,拨通了陈默的电话,声音冷得像窗外的冬夜:“准备销毁协议。立刻。”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只有电流的嘶嘶声。
“全部?”陈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全部。”林枫的回答斩钉截铁,“我们搭建微光,是为了让人们敢于提问。但现在,它正在变成罗织罪名的数据库。我们不能让‘提问’,变成‘预测罪名’的工具。”
挂断电话,整个404寝室陷入死寂。
林枫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另一场战争的开始。
一场……与自己过去的战争。
城市的另一头,赵子轩正坐在显示器前,双眼布满血丝。
他已经连续工作了三十六个小时,空气中弥漫着咖啡和能量饮料混合的酸腐气味。
屏幕上,视频剪辑软件的时间线被拉得满满当当。
他正在剪辑的,是他们的最后一搏——《我们错了》第一集。
他选中自己的镜头,画面里的他胡子拉碴,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们曾以为自己在打破一座名为‘无知’的牢笼,用知识和真相作为武器……但当我们回头看,才发现,我们也用同样的砖石,建起了一座新的高墙。”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画面切换。
一段段尘封的、带着粗糙颗粒感的早期视频片段被插入进来。
画面里,张野蹲在工地的临时棚屋里,搂着几个满身泥灰的孩子,一字一句地教他们念:“知识,从来不是一种恩赐。”镜头摇晃,切换到深夜的桥洞下,拾荒的老刘叔戴着老花镜,借着一支手电筒的微光,贪婪地读着一本泛黄的哲学书。
紧接着,是那个叫小秦的盲人少年,在他们设立的“能力考核”点,用盲杖在地上轻轻敲了三下,平静地转身离开,放弃了加入微光的机会,因为他说,真正的光明,不该设立门槛。
一个个鲜活的面孔闪过,那是他们理想主义的起点,是他们曾以为能够燎原的星星之火。
赵子轩深吸一口气,将最后一段素材拖入。
画面切黑,一行白色字幕缓缓浮现,像一声悠长的叹息:
“我们太急着当火炬,却忘了问,究竟有谁愿意点火。”
角落里,林枫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没有看屏幕,而是专注地检查着赵子轩配置好的发布路径。
三重加密的跳板,层层伪装的Ip地址,最终的出口被设定在一个境外右翼组织的服务器上。
这是一个恶意的嫁祸,也是一个精密的陷阱。
他要确保,当苏晚晴的团队发现这段视频时,他们的第一反应是追查所谓的“外部势力干预”,而不是将目光立刻锁定在国内的他们身上。
这能为他们争取到最宝贵的几个小时。
就在这时,林枫的电脑发出一声轻微的蜂鸣。
一封来自暗网的加密邮件抵达,发件人是“野火”。
张野。
邮件内容极其简短,只有一个附件和一句话:“烧了它。活着的人,不该背负着烈士的名单。”
林枫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点开附件,屏幕上立刻弹出了一份长长的名单。
全国四十七个,微光系统线下节点的负责人,他们的真实姓名、联系方式、家庭住址……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个赌上了身家性命的同伴。
这是微光系统最后的根,也是最致命的弱点。
一旦泄露,就是一场从上到下的血洗。
他下意识地想起了大一军训,全连向右看齐,只有张野一个人傻乎乎地向左转,把不苟言笑的教官气得原地跳脚,而他自己却在队伍里笑出了声。
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张野,如今却用最决绝的方式,选择了断后。
林枫将名单导入军用级别的粉碎程序。
程序界面上,“彻底销毁”的红色按钮闪烁着,像一只催命的眼睛。
他的手指悬在回车键上,指尖冰凉。
一秒。
两秒。
三秒。
他猛地撤回了手。
他不能就这么毁掉它。
这是火种,是最后的希望。
如果他们都失败了,总要有人记得,曾有这样一群人存在过。
他关掉粉碎程序,从床底拖出一个布满灰尘的箱子,取出一台老式的cd刻录机和一张空白光盘。
他没有使用任何现代化的存储设备,因为任何电子存储都有被追踪和破解的风险。
他选择了一种最原始,也最安全的方式。
他将整个名单,连同微光系统的核心架构,全部压缩,然后用一种特殊的算法,将其刻录进这张光盘。
这张光盘没有文件系统,无法被任何电脑直接读取,更无法复制。
它就像一把一次性的钥匙,只能在一台装有特定解码程序的机器上读取一次,读取完毕,数据就会自动销毁。
这是张野留下的“烈士名单”,林枫却要把它变成“传火者名单”。
深夜,凌晨三点。城市陷入最沉的睡眠。
三道身影从不同的角落出发,融入夜色。
林枫骑着那辆运送过无数火锅锅底和烧烤食材的二手电瓶车,穿梭在城中村迷宫般的小巷里。
他像一个幽灵,悄无声息地停在那些破旧的出租屋楼下,将一张张贴着“考研英语核心真题”标签的光盘,塞进那些属于贫困生的信箱。
与此同时,赵子轩戴着鸭舌帽和口罩,伪装成深夜派送的快递员,推着一辆装满纸箱的手推车,出现在各大高校的传达室外。
他熟练地将一沓沓封装好的“教辅资料”塞进各个院系的待领信件格里,每一个信封里,都藏着同样的光盘。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一座早已废弃的印刷厂里,陈默正站在一台轰鸣作响的老式速印机旁。
油墨的气味刺鼻,他却毫不在意。
五千份传单像雪片一样从机器里飞出,上面印着简短的几行字,以及光盘的使用说明。
“这不是答案,是问题。”
“请把它,传给下一个还敢问‘为什么’的人。”
一阵穿堂风卷过,将几张传单吹向窗外,它们掠过黑暗的街道,飞过沉寂的桥洞,像一群不肯落地的、固执的纸鸟。
国安局总部,应急指挥中心。
苏晚晴端坐在巨大的监控墙前,脸色冷峻。
她刚接到紧急线报:“市内多个区域发现‘404’残余势力大规模寄送可疑光盘及传单。”
“调取城中村西三巷,凌晨三点十五分的监控。”她下达指令,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屏幕上,画面迅速切换。
一个模糊的身影骑着电瓶车一闪而过,在某个信箱前短暂停留。
苏晚晴猛地按下了暂停键。
“放大,图像锐化处理。”
技术人员立刻操作,画面中的人影逐渐清晰。
尽管那人低着头,戴着兜帽,但那个熟悉的侧脸轮廓,瞬间刺痛了她的眼睛。
林枫。
她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桌面上,操作台的红色虚拟按钮已经亮起——“立即查封”。
只要她点下去,全城范围内的抓捕行动就会立刻启动,那些光盘,那些传单,都会在天亮之前被尽数回收。
她的食指悬在指令上方,只有几毫米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万丈深渊。
她迟迟没有点下。
她的目光从屏幕上移开,落在桌角。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张b超单,小小的影像蜷缩在图像中央,像一颗等待发芽的种子。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冰冷的桌面,仿佛在抚摸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
她的嘴唇翕动,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声呢喃:“对不起……妈妈只是想给你一个……安全的世界。”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点密集地敲打在巨大的落地玻璃上,汇成一道道水痕,模糊了窗外的城市。
一张被风雨打湿的传单,像一只疲惫的蝴蝶,悄然贴在了玻璃上。
隔着雨幕,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却有一行字顽强地显现出来:
“如果所有人都沉默,那安静,还是安静吗?”
苏晚晴怔怔地看着那行字,眼神复杂。
就在这时,她办公室那扇厚重的、带有隔音设计的门,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哒”声,缓缓地被推开了一道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