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慧的身影出现在门缝里,像一个小心翼翼的闯入者。
她手中提着的保温饭盒,在这间被电子音和冷光笼罩的办公室里,散发着一种不合时宜的、属于人间的温暖气息。
苏晚晴没有回头,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钉死在面前的屏幕上,那里,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正通过劣质的录音设备,一遍遍地重复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打磨过,粗粝而坚定。
“正义不该有视力要求。”
这声音仿佛有穿透耳膜的魔力,让苏晚晴的肩膀不易察觉地绷紧。
她已经在这里坐了太久,久到忘了饥饿,忘了时间,也快忘了自己。
“你已经三个月没好好吃饭了。”阿慧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里的什么。
她将饭盒放在办公桌一角,远离那些冰冷的文件和设备。
“晚晴,我知道你压力大,但孩子需要安静。而且……”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苏晚晴苍白的侧脸上,“你也曾是那个不停追问‘为什么’的人。”
苏晚晴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但依然没有回头。
那段录音自动跳回开头,林枫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阿慧拧开了保温饭盒的盖子,一股混合着猪肉和荠菜的独特香气瞬间弥漫开来,试图驱散空气里那股消毒水般的紧张味道。
“是我妈包的,你最爱吃的荠菜饺子。”她把筷子递过去,声音里带着一丝怀念,“我妈说,你上中学那会儿,每次看到有车开过来,都会下意识地冲过去,把那些过马路的流浪猫护在身后。她说你那时候,眼里容不下一丁点不公平。”
“流浪猫不会颠覆秩序。”苏晚晴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生了锈。
“可它们会死。”阿慧平静地回答。
这句话像一根针,轻轻扎进了苏晚晴的心里。
她终于缓缓转过头,看向那盒热气腾腾的饺子,蒸汽模糊了她的视线。
与此同时,在城市的另一端,一间灯火通明的旧书店里,林枫正在做着最后的工作。
他将过去十年间的日记,从大一军训时笨拙地顺拐,到后来在桥洞下举办的读书会,一页一页地整理出来,装订成册。
这不是一本简单的日记,更像是一座记忆的博物馆。
每一页泛黄的纸张之间,都夹着一件微不足道的旧物:那张被宿管阿姨没收后又偷偷赎回来的电饭锅收据,小秦含泪退训那天留下的盲文纸片,还有老刘叔从巡查表上愤怒撕下的、记录着他们“非法聚集”的那个残角。
这些沉默的证物,比任何雄辩的文字都更有力量。
在厚实的扉页上,林枫用他最好看的字迹写下一行话:“苏晚晴,你曾是我们最相信的人。所以请你看看,我们不是疯子,只是不想变成瞎子。”
他将这本沉甸甸的册子交给一旁等待的老刘叔。
这位在政府家属院做了半辈子门卫的老人,鬓角已经斑白,他看着林枫,眼神复杂。
“就说这是社区新发的心理健康辅导读物,给领导家属看的。”林枫低声嘱咐,“您的名字在访客名单上,他们不会为难你。”
老刘叔接过册子,把它小心地放进一个印着“关爱心理健康”的布袋里,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深夜,苏晚晴的办公室里只剩下一盏台灯。
她已经吃完了那盒饺子,胃里久违的暖意却丝毫无法缓解心头的冰冷。
那本厚厚的、手工装订的册子就摊开在她面前。
她一页一页地翻过,那些收据、纸片、残角,像一把把钝刀,在她的记忆里反复切割。
她看到了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那个会为了朋友两肋插刀的自己,那个相信规则是为了保护人而不是束缚人的自己。
她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
纸上没有长篇大论,只有一幅简单的手绘剪影。
四个歪歪扭扭的小人,迈着同手同脚的步伐,滑稽地向前走着。
下面配着一行小字:“我们走错了,但没走丢。”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猛地从胃里涌上喉咙。
苏晚晴捂住嘴,踉跄着冲进洗手间,对着冰冷的洗手池一阵干呕。
胃里空空如也,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她的食道。
她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惨白、眼神涣散的女人,陌生得让她自己都感到恐惧。
她扶着墙回到办公桌前,颤抖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划动着,调出了几天前收到那张光盘时的快递信息。
她死死盯着那张电子路线图,上面标记着快递车从揽收到派送的每一个节点。
忽然,她的瞳孔猛地一缩。
在从分拣中心到她单位的途中,那条红色的轨迹线,有一个极其不自然的拐点,它绕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圈子,而那个圈子的中心点,赫然标注着——市儿童医院。
一个被她刻意忽略的记忆碎片瞬间炸开。
小舟妈,那个在听证会上哭得最凶的女人,她的儿子就住在那里。
也正是因为小舟妈后来“积极配合”工作,加入了官方组织的“先锋队”,她儿子才获得了某种紧缺特效药的优先使用资格。
林枫……他们把光盘送到她手上的同时,还去做了别的事情。
苏晚晴的呼吸变得急促,一种可怕的猜想攫住了她。
她抓起手机,手指抖得几乎按不准号码,拨通了阿慧的电话。
电话几乎是立刻就被接通了,阿慧的声音带着一丝睡意,但更多的是关切:“晚晴?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阿慧……”苏晚晴的声音像是在冰水里浸过,“我是不是……一直都搞错了?”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是不是把一束用来救命的火,当成了纵火的焰?”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只有阿慧平稳的呼吸声。
然后,她说:“火就是火,晚晴。是用来取暖还是伤人,取决于掌火的人。”
几乎就在苏晚晴挂断电话的同时,赵子轩的个人频道更新了。
最新一期视频的标题,简单而直接——《我们错了,第三集:关于苏晚晴》。
视频的开头,是一段用旧手机拍摄的、画面摇晃的录像。
昏暗的大学自习室里,一个年轻的苏晚晴正凑在一个男生的电脑前,偷偷摸摸地帮他修改着论文格式。
“这几段的引用格式错了,还有这里,别让老师发现你抄了我整整两行字啊,笨蛋。”她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嗔怪和亲昵。
镜头那头的男生,正是林枫。
画面一转,切回到现实中。
赵子轩坐在镜头前,表情严肃:“视频里的这个人,和我们今天所面对的苏晚晴,是同一个人。她不是我们的敌人,她只是太害怕失去她现在拥有的一切。但我们不能因为她害怕,就让所有人都闭上嘴巴,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视频的最后,他没有再做任何评论,只是低头,一字一句地念出了林枫写在那本册子扉页背面的另一句话:“真正的安全,不是这世上再也没有人提问,而是提问,再也不会让人消失。”
凌晨四点,巨大的环形会议室里空无一人,只亮着一盏灯。
苏晚晴独自坐在她的位置上,面前摊开着一份文件——《社会治理协同条例(最终草案)》。
这是明天一早就要在常委会上表决通过的文件,一旦通过,林枫他们所有的行为,都将被定义为“恶意扰乱社会秩序”。
她的目光落在第23条,关于“非法集会认定标准”的细则上。
那上面罗列着各种量化的、不容置辩的条款。
她沉默地凝视了许久,然后,慢慢地拿起了桌上的红笔。
笔尖悬停在纸面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窗外,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浓重。
最终,她深吸一口气,在第23条的末尾,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写下了一行加注:
“——除非,提问者只是个学生。”
写完这几个字,她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合上文件,把它推到桌子中央。
然后,她拿起手机,给林枫发去了一条没有任何加密的短信。
内容很简单,只有一句话:“光盘我收到了。有些火,不该由我来灭。”
做完这一切,她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
天边,第一缕微弱的晨光正试图穿透厚重的云层。
光线照亮了她办公室阳台的一角,那里曾经挂着一块写有“今天,你问了吗?”的小黑板,那是她刚入职时,意气风发地挂上去的。
而现在,黑板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崭新的、空白的木板,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泽,像一张等待被重新书写的新纸。
几乎在同一时间,林枫的手机在寂静的书店里震动了一下。
他看完那条短信,脸上没有丝毫意外或喜悦的表情。
他只是平静地删掉了信息,然后拿起手机,发出了另一条信息,接收人是一个他从未在任何场合提起过的名字。
信息同样简短,只有六个字:“风变了,点灯吧。”
几公里外,一座废弃教学楼的天台上,一个瘦削的身影收到了这条信息。
他放下手中调试了一整夜的设备,抬起头,望向远处市政厅巍峨的轮廓。
城市的霓虹正在一盏盏熄灭,黎明前的天幕呈现出一种深邃的藏蓝色。
他呼出一口白气,目光精准地落在市政厅那片巨大的、没有任何广告牌的灰色外墙上,像一个猎人,在估算着与猎物之间的最后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