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统空间,三层阁楼的书房。
灵韵灯柔和的光线洒在宽大的书桌上,却驱不散廖奎眉宇间凝结的沉重。窗外是空间模拟出的宁静夜景,溪流潺潺,山丘默然,但这片人造的祥和,反而更加反衬出他内心世界的波涛汹涌。他需要这片绝对的静谧,来梳理那纷乱如麻的现实。
他独自坐在书桌前,面前没有摊开任何书籍或文件,只是双手交叉抵在下颌,目光沉凝,仿佛穿透了空间的壁垒,看到了外面那个危机四伏的世界。
脑海中,一幅由无数信息碎片拼凑而成的图景缓缓展开:
·北方的阴云:高飞在井边那句低语——“江那边晚上灯火多,车声没断过”;他自己亲眼目睹的、雷连长押解的那些身形高大、衣着异域的被俘人员;以及近来在农场外围频繁出现的、带着望远镜反光的幽灵般的身影。所有这些都指向一个明确的事实——苏军正在边境对面进行大规模的、带有敌意的调动和部署。战争的引信,已经咝咝作响。
·内部的紧绷:第七农场内部,警戒等级不断提升。雷连长的巡逻队配备了军犬,夜间巡查如同梳篦,探照灯的光柱彻夜扫视着荒野。场部下达的加强内部管控、统计人员的命令,更是将一种“山雨欲来”的恐慌感植入每个人心中。这里不再是偏远的劳改农场,而是可能随时被战火波及的前沿地带。
·自身的处境:团部军医官那句“屈才了”的评价言犹在耳。他在军队系统中已经挂上了号,被视为有特殊价值的“技术人才”。这在平时或许是道护身符,但在战时或准战时状态下,却可能是一道无法抗拒的征召令,将他牢牢绑在即将到来的冲突战车上,失去所有的自主性。
·香港的进展:相比之下,萧雅姿(萧亚轩)那边传来的消息,算是黑暗中唯一的光亮。她初步站稳了脚跟,掌握了独立生活的基本能力,甚至开始了初步的社交,身份伪装日趋完善。香港,那个遥远的、繁华的、与北大荒截然不同的世界,已然成为了一个理论上可行的退路和基地。
将这些线索一一铺陈开来,一个清晰的结论浮现在廖奎心中:巨大的危机,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力度,向他们碾压而来。边境冲突,似乎已不再是“是否会发生”的问题,而是“何时发生”、“以何种规模发生”的问题。
然而,危机之中,他敏锐地嗅到了一丝……机会的味道。
混乱,是秩序的敌人,但也可能是打破现有僵局的唯一利器。
如果冲突爆发,第七农场乃至整个边境地区陷入混乱,现有的严密管控体系必然会出现裂痕,甚至是短暂的崩溃。届时,雷连长的部队很可能被第一时间投入战斗或支援任务,对“西头”劳改点的监视力度必然会降到最低。
那会不会就是营救谢广安的最佳,甚至是唯一的机会?
又或者,在更大的混乱中,他们是否可以不再局限于营救岳父一人?是否可以利用空间的传送能力,在所有人注意力都被战争吸引时,带着谢薇,远走高飞,彻底离开这片承载了太多苦难和危险的土地,前往香港,与萧雅姿团聚?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在他心中猛地燃起,带来一阵灼热的悸动。全家团聚,在一个相对安全自由的地方重新开始——这是他们一直以来苦苦追寻却看似遥不可及的梦想。
但下一秒,冰冷的现实就如同冰水般浇下。
风险同样巨大,甚至更大。
首先,混乱的尺度难以把握。小规模的摩擦和全面冲突带来的混乱程度天差地别。如果是后者,他们自身能否在战火中保全都是未知数。空间并非无敌,一旦他的本体在外部受到致命伤害,一切皆休。
其次,时机转瞬即逝。如何在混乱发生的瞬间,准确判断局势,果断行动,穿过可能已经变成战场的区域找到谢广安,并将其带入空间?这需要精准的判断、极致的运气和强大的执行力,任何一环出错,都可能万劫不复。
再者,远走高飞意味着放弃在北大荒经营的一切,包括与王司冲、张振山等人建立的关系网,以及“廖奎”和“谢薇”这两个身份。从此成为真正的“黑户”,在香港那个同样复杂的社会里,一切从头开始。萧雅姿的“萧亚轩”身份能否承受住这种关联风险?系统是否会因此出现新的变故?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谢广安本人的意愿。他那句“我是军人,不能背叛”的决绝回答,依旧在廖奎耳边回响。在混乱中强行带他走,是否会引发更激烈的反抗,甚至导致无法挽回的后果?
一步踏错,满盘皆输。他们这个好不容易在夹缝中求存的家,可能瞬间分崩离析。
廖奎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激荡的情绪中冷静下来。他意识到,不能再像过去那样,仅仅被动地应对系统任务和外部压力了。他必须主动谋划,为那可能到来的“天时”(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制定出尽可能详尽的预案。
他需要几种不同层级的计划:
1.冲突爆发,秩序尚存:如何利用军队注意力转移,加强与王司冲的联系,寻找机会改善谢广安的处境,或进行有限度的接触和物资输送。
2.冲突扩大,局部混乱:如何利用空间能力,在监视减弱时,尝试接触并说服(或在极端情况下强制)谢广安离开。同时,准备好撤离北大荒的路线和香港接应的方案。
3.全面失控,生存优先:如何在战火中保全自身和谢薇,利用空间作为最后的避难所,等待时机。届时,营救岳父可能已不现实,保障直系亲属的安全成为第一要务。
4.最坏情况:身份暴露,系统异常被发现,或被卷入战斗……需要有玉石俱焚,或者断尾求生的最终手段。
每一个预案,都需要考虑细节:物资储备(食物、药品、武器)、行动路线、联络方式(与萧雅姿)、应对突发情况的备用方案,以及……必要的牺牲。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而冰冷。个人的命运,在这时代洪流的裹挟下,渺小如沙。但他不甘心只是随波逐流。他要在这洪流中,为自己在乎的人,抢出一线生机。
风险与机遇并存,这是乱世的铁律。而他,必须成为那个能在刀尖上跳舞,并准确抓住那一闪即逝机会的人。
他拿起笔,在空白的纸张上,缓缓画下了第七农场及周边区域的简图。未来的隐忧,必须用最冷静的头脑和最缜密的规划来应对。这场与命运的对弈,他输不起。
香港,这座矗立在东方之滨的繁华都市,以其特有的节奏和规则运转着。对于萧雅姿——萧亚轩而言,最初的惶恐与笨拙,已在这段时间的光阴中被逐渐磨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对“萧亚轩”这个身份的熟练驾驭。
那辆线条优雅的劳斯莱斯银影,不再仅仅是车库中一件昂贵的摆设,或是需要集中全部精神才能操控的钢铁巨物。它已成为她身体延伸的一部分,是她在这座城市移动的、理所当然的座驾。
她熟练地操控着右舵方向盘,平稳地汇入港岛午后略显拥挤的车流。窗外是飞速掠过的霓虹招牌、叮叮作响的有轨电车、以及步履匆匆的行人。她不需要再刻意回忆靠左行驶的规则,身体已经形成了记忆。前往银行处理财务,去超市采购一些空间里没有的、带着本地特色的新鲜食材,或者预约了位于中环某栋大厦顶层的知名美容院进行定期护理……这些行程,她已能独自从容应对。将车钥匙交给穿着笔挺制服的门童,接受对方恭敬的问候,对她而言,也成了日常的一部分,不再会引起内心的波澜。
半山区的公寓楼里,她不再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面孔。与住在楼下的布朗夫人,以及在物业经理太太引荐的茶会上认识的几位富商太太、律师夫人,维持着一种浅淡但友好的关系。这种关系恰到好处,既不会因为过于疏离而显得怪异,也不会因为过于亲密而引来深入的探询。
偶尔,家里的电话会响起,听筒里传来某位太太邀请喝下午茶的柔和嗓音。她会用那种练习了无数遍的、带着英伦口音的英语或流利粤语,得体地回应,或欣然赴约,或委婉推拒。在铺着白色蕾丝桌布、摆放着三层点心架的咖啡厅里,她能够就最新的时装潮流、上演的歌剧、或者某本畅销小说,进行不失水准的交谈。她谨慎地维持着“刚从英国归来、继承遗产、性格安静略带神秘”的富家女形象,不多言自身过往,不妄议时事政治,只做一个合格的、有教养的倾听者和偶尔的参与者。
汇丰银行那个以她名字开设的账户,运作正常。她不再满足于仅仅存取现金,开始尝试阅读《南华早报》上那些对她而言依旧有些艰涩的财经版块。恒生指数的起伏,地产市场的动态,这些曾经遥远的名词,如今与她那笔庞大的“遗产”息息相关。她知道,完全理解这些需要时间,但至少,她开始尝试去触摸这个支撑着她如今生活的、资本世界的脉搏。独立管理财务,是她作为“萧亚轩”独立存在的重要基石。
最大的变化,发生在内心深处。独自应对银行职员、商店售货员、美容师、乃至那些看似热情实则眼光挑剔的富太太们,处理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务,这一切,都在无形中锤炼着她。
那个曾经在北大荒在系统空间初现时惶惑无助的知识分子萧雅姿,其外在的棱角与气息,似乎正被“萧亚轩”这个精致、优雅、略带疏离的名媛外壳一点点覆盖、包裹。她变得更加自信,面对突发状况(比如一次小小的车辆刮蹭)时,能够冷静地处理;变得更加果断,在需要做出选择时(比如拒绝一次不那么想参加的聚会),能够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意愿。
然而,在这逐渐坚硬的外壳之下,内核的某些部分从未改变。那是属于萧雅姿的坚韧,是支撑她走过流放、病痛、乃至系统伦理困境的生命力。更是对远方家人深入骨髓的牵挂——对在苦寒之地挣扎的丈夫谢广安的担忧,对在北大荒与丈夫一同承受压力的女儿谢薇的思念,以及……对那个与她命运以最扭曲方式捆绑在一起的女婿廖奎,复杂难言的情绪。
夜深人静时,她偶尔会站在落地窗前,望着维港的万家灯火。这璀璨的光芒不属于她,这奢华的生活建立在无法言说的代价之上。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行走在一根纤细的钢丝上,脚下是看似华丽的深渊。名媛“萧亚轩”的外壳是她生存的保护色,但内核里,她依然是那个渴望家庭团圆、灵魂饱经风霜的萧雅姿。
只是,为了那份渴望,她必须让这个外壳,变得越来越坚硬,越来越真实。她的日常,便是这场无声演练的每一个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