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的春天,终于在一声沉闷的惊雷和随之而来的一场酣畅淋漓的春雨中,彻底站稳了脚跟。雨水不再是冬日里冰冷的雪沫,而是带着生命气息的甘霖,哗啦啦地倾泻在黑土地上,浸润着干涸裂开的土壤,冲刷着去年残留的枯草根茎。
雨后初晴,阳光穿透尚未散尽的云层,洒在湿漉漉的田野上。被精心播种下去的春小麦,仿佛一夜之间就挣脱了泥土的束缚,探出了嫩绿的、充满希望的尖芽,给这片广袤而肃杀的土地,涂抹上了一层生机勃勃的底色。
农工们穿着湿透的胶鞋,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田埂间忙碌,疏通沟渠,查看苗情。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甜和植物嫩芽的清新气息。这久违的、属于农耕的正常节奏和蓬勃生机,暂时驱散了笼罩在人们心头的阴霾,仿佛那边境的紧张、巡逻的士兵、夜半的轰鸣,都只是一场即将过去的噩梦。就连劳改点“西头”那些被看押着出来劳作的身影,在春雨的滋润和绿意的感染下,麻木的脸上似乎也松动了一丝。
然而,这短暂的宁静,如同肥皂泡般脆弱。
场部那间墙壁上还挂着“农业学大寨”标语的会议室里,气氛与窗外生机盎然的田野格格不入。烟雾缭绕,杨场长坐在主位,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来。各生产队队长、科室负责人,包括廖奎所在的畜牧科科长张振山,以及雷连长等军方代表,悉数在座。
“上级紧急通知!”杨场长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打破了会议室的沉寂,“根据当前复杂的对敌斗争形势和‘备战备荒为人民’的最高指示,场部决定,即日起,所有基层生产单位,必须在不影响春耕生产的前提下,利用工余时间,组织基于民兵,进行实战化军事训练!内容包括但不限于队列、投弹、刺杀、土工作业以及基本的防空防炮知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震惊或沉默的脸,继续道:“同时,各科室、各生产队,必须立刻着手清查、统计并储备至少足够全场消耗三个月的粮食、药品、燃料等一切必要战备物资!仓库要重新盘点,建立战时台账,责任到人!”
“全民皆兵”,这并非一句空洞的口号。在此时危机四伏的边境地区,它被赋予了极其严峻和现实的意义。
杨场长话音刚落,坐在他身旁的雷连长便接口,他的声音更冷,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利落:“补充一点。各生产队,必须在三天内,详细上报所有会使用枪械、或有过战场经验(包括退伍军人、参加过民兵比武或相关训练)的人员名单!年龄、健康状况、擅长武器,都要写清楚。我们需要尽快组建一支有战斗力的民兵骨干队伍!”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只剩下烟雾无声缭绕和人们压抑的呼吸声。春雨带来的那点轻松感,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直指战争准备的命令击得粉碎。储备三个月物资?实战化训练?上报战斗人员名单?这一切都清晰地指向一个事实——局势,已经严峻到了极点,上面已经在做最坏的打算了。
廖奎坐在张振山身后靠墙的位置,低着头,仿佛在认真记录会议内容,心中却已翻江倒海。这既是压力,也隐约带来了一丝混乱中的可能性。民兵训练、物资调动、人员统计……这些动作本身,就会带来秩序的重组和注意力的分散。
春雨滋润了麦苗,也浇醒了所有人沉睡的幻想。暗雷,早已在看不见的地方,滚滚而来。
系统空间,【桃源仙境】。
与外界的紧张喧嚣截然不同,这里永恒地保持着宁静与祥和。灵韵山丘默然矗立,溪流潺潺,仿佛世间一切纷争都与它无关。
然而,在三层阁楼的书房里,气氛却与外界的压抑隐隐呼应。宽大的书桌上,摊开着一张廖奎凭借记忆和日常观察,亲手绘制的第七农场及周边区域的详细地图。地图上用不同颜色的细笔标注了道路、房屋、树林、河流、哨卡位置,以及“西头”劳改点的精确轮廓和已知的监视岗哨。
廖奎独自一人站在桌前,眼神锐利如鹰。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进入虚拟训练场锤炼格斗技巧,而是进行着更为烧脑的沙盘推演。
他的指尖在地图上缓缓移动,勾勒出一条条看似不可能、却经过他反复计算的备用路线。有利用茂密灌木丛潜行的路径,有借助雨后泥泞洼地掩盖足迹的路线,有在夜间利用建筑物阴影和探照灯盲区移动的方案……他考虑了各种可能出现的天气:晴朗的月夜、无星的暗夜、风雨交加的恶劣天气;也考虑了各种敌方干扰因素:巡逻队的时间规律、军犬的巡逻范围、可能临时增设的岗哨。
他深知,在宏大的战争机器面前,个人的力量渺小如蝼蚁。但他绝不能坐以待毙,必须竭尽全力,在这即将到来的风暴中,为家人搏取一线生机。这种筹划,是渺小个体在时代洪流面前,竭力自救的体现。
推演完毕,他拿起一张空白的纸条,开始制定极其简短的信号系统。如何利用空间传递最关键的指令?比如,一张只写着“风”字的纸条,可能代表按计划行动;“雨”字代表延迟;“雷”字代表危险,取消行动。或者,通过在空间书房固定位置,摆放某样特定物品(比如一本倒扣的书,一个放在窗台的杯子)来传递信息。这些方式隐蔽、快速,难以被外界截获。
同时,他也设定了数个一旦行动开始后失散的汇合坐标点。这些坐标点分散在农场外围不同方向,有荒废的旧砖窑,有特定形状的独立大树下,有某段河湾的隐蔽处。每个坐标点都确保只有他们三人知晓。
最后,他走到书房的角落。这里放置着一个他早已准备好的、半人高的军用风格帆布背包——应急包。他再次打开检查:里面分门别类地装着高压缩饼干、巧克力等高热量的食物;齐全的战场急救品和常用药品;磨得锋利的匕首、特种钢丝、以及他从系统奖励和特殊渠道弄来的少量武器部件;还有一套普通的、毫不起眼的深色便服和鞋子,用于更换身份伪装。
这个应急包,确保他在接到信号的瞬间,就能携带必要的物资,立刻投入行动。
做完这一切,廖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目光再次落在那张画满了标记的地图上。计划再周密,也只是计划。真正的考验,在于临机的决断、应变的能力,以及那虚无缥缈的运气。
他不知道自己精心准备的这一切,最终能否派上用场,又能否在时代的惊涛骇浪中,护住那一叶小小的孤舟。但他知道,他必须准备到最后一刻。为了谢薇,为了可能救出的谢广安,也为了那个在香港,与他们命运紧密相连的萧亚轩。
系统空间,蜿蜒溪流旁,灵植花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散发着宁静的气息。廖奎、谢薇和萧亚轩三人,罕见地同时聚在这里,围坐在溪边一块光滑的、被系统模拟出的温润玉石旁。
经历了香港的危机、系统的强制、情感的迷惘以及外部日益紧迫的压力,三人之间的关系,表面上反而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比过去更加“自然”的状态。那种刻意的回避和尖锐的尴尬,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默契所取代,仿佛所有的挣扎与不堪,都在生存的共同目标下,被强行消化、吸收,成为了维系这个扭曲共同体的一部分。
萧亚轩安静地坐着,身上是一件素雅的旗袍,年轻姣好的面容在空间柔和的光线下,带着一种沉静的美丽。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萧亚轩,不再是过去那个在黑水河畔挣扎、与谢广安相濡以沫的萧雅姿了。这具年轻的身体,这段在香港的经历,那些与廖奎之间无法言说的秘密,都像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横亘在她与过去之间。与谢广安破镜重圆,像普通夫妻一样生活,已然成为一种不切实际的奢望。但……多年相濡以沫的夫妻感情,那些共同经历的岁月,是真真切切,刻在灵魂深处的。
廖奎将他在书房里精心筹划的应急预案,向谢薇和萧亚轩详细展示。他摊开手绘地图,讲解备用路线,说明信号系统,展示应急包……他的声音冷静而清晰,每一个细节都透露出在绝境中求生的缜密与决绝。
然而,当话题不可避免地深入到最关键的一环——如何将谢广安从“西头”带出来时,原本还算平和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廖奎指着地图上标注的劳改点,沉声道:“……如果机会出现,我会第一时间潜入,找到爸,然后利用空间……”
“不!”谢薇突然打断了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她伸出手,紧紧握住了身旁母亲萧亚轩冰凉的手指,仿佛要从那里汲取力量,也仿佛是在给予母亲支持。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执拗地看向廖奎,一字一句地说:“我们不能……不能像绑架一样把爸强行带走。”
她的话语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溪流,激起层层涟漪。
“他是军人,”谢薇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更多的是理解与心痛,“他有他的信仰,他的原则,他的……气节。如果他坚持要留下,要和他的信念共存亡,那是他的选择。”她想起了父亲拒绝廖奎时那决绝的眼神,那句“我是军人,不能背叛”。
萧亚轩被女儿握着的手,微微回握了一下。她默默地点了点头,眼神复杂地望向虚空,仿佛能看到丈夫那固执而挺直的身影。她没有说话,但她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认同。她比任何人都更理解谢广安那份深入骨髓的军人荣誉感和对信仰的忠诚,那是一种近乎执拗的、可以为之付出一切的原则。强迫他背离这些,即使是为了活命,对他来说,可能比死亡更痛苦。
廖奎看着态度坚决的妻子和沉默却显然支持妻子的岳母,他沉默了片刻。他理解她们的坚持,也明白这其中的风险——如果机会来临,却因为尊重谢广安的个人选择而错失,可能导致全盘皆输,甚至赔上他们自己。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谢薇和萧亚轩,沉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
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经过深思熟虑后的清晰:“我们的计划,核心不是‘绑架’,而是‘创造机会’和‘提供选择’。”他指向地图,“我们会尽一切努力,在混乱中,为他打开一扇门,铺好一条路,告诉他,有另外一种活法的可能。我们会把选择的权力,交还到他本人手上。”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也带着对亲人最深的理解与尊重:
“如果……天时到了,路也铺好了,他看过之后,依然选择留下,坚守他的阵地和信仰……那么,我们尊重他的选择。”
在集体主义高于一切、个人意志常常被宏大叙事淹没的时代,尤其是在对待谢广安这样正在被“改造”的对象时,尊重其个人选择,需要巨大的勇气,也蕴含着深切的无奈与悲哀。但这,或许是他们在扭曲的命运和冰冷的现实面前,所能保留的、最后一点关于“家人”的、不带强迫的温情与共识。
溪流潺潺,带着空间的灵韵之水奔向未知的远方。三人坐在溪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共识已经达成,前路却更加沉重。他们不知道那扇“机会之门”何时会打开,更不知道,当门打开时,门内的人,是否会愿意踏出来。他们所能做的,只是准备好一切,然后,等待,并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