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吵声中,李世民始终沉默着,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龙椅扶手,节奏缓慢而均匀,“笃、笃、笃” 的声响在喧闹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像在计算着什么。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忽明忽暗,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紧抿的嘴唇和深邃的眼眸。
他的目光在御史的探报与武将的怒容间流转,时而停留在探报上的地雷图,手指无意识地在龙椅扶手上画着圈;时而扫过阶下争执不休的群臣,眼神里看不出喜怒,深邃的眼眸里像藏着一片不见底的湖水,能吞噬一切光线。
周范呈上的探报他看得格外仔细,图上标注的弹壳尺寸、硫磺重量,甚至引信的长度,都与他昨日收到的密报大致吻合。显然,新械坊里有御史台的眼线,而且职位不低,否则不可能知道得如此详细,连试爆时泥土飞溅的高度都了如指掌。他甚至能想象出那个眼线躲在暗处,屏住呼吸,偷偷描画弹壳形状的样子,笔尖的颤抖都仿佛能透过泛黄的纸张传来,带着一丝紧张和兴奋。
“陛下,” 太监王德轻手轻脚地走到龙案旁,他穿着一身灰黑色的太监服,脚步轻得像猫,生怕惊扰了帝王的思绪。他手里捧着一份奏报,小心翼翼地呈上,“这是李杰刚刚派人送来的,说是有紧急事务禀报。”
奏报的封皮是司农寺的青色,像初春的草地,上面盖着鲜红的官印,印文清晰可辨,透着一股庄重。李世民拆开奏报,李杰的字迹跃然纸上,笔锋刚劲有力,带着一股不卑不亢的气势:“球形弹壳需与纯硫磺配合使用,方有奇效。目前成品仅三十枚,其余七十枚皆为试制品,或有沙眼,或引信不稳,若贸然上缴,恐误战事,故未上缴兵部。现附成品清单,每枚弹壳编号、重量、试爆结果皆有记录,可供查验,绝无半分虚言。”
清单上的数字密密麻麻,像一群排队的蚂蚁,从 “球一号” 到 “球三十号”,每一枚都标注着详细的参数:球十号,重三两六钱,试爆三次,威力中等,引信正常;球十八号,重三两八钱,试爆两次,第一次引信过快,第二次调整后正常…… 末尾盖着司农寺和新械坊的双重朱印,红得像血,触目惊心。
李世民捏着清单,指尖微微用力,纸张边缘被捏出一道深深的褶皱。他注意到,清单上 “球十七号” 的试爆结果写着 “引信延迟,威力不足,弃用”,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叉号,墨迹有些晕开,显然是经过反复测试后才下定的结论。
敲击扶手的节奏慢了半拍,玉扳指与楠木碰撞的声音变得更加清晰,带着一种若有所思的意味。殿内的争吵声似乎小了些,群臣都在暗暗观察帝王的神色,猜测着他的心思,像一群等待判决的犯人。周范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绯色的官袍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他没想到李杰竟能如此快地拿出清单,心里不由得有些发虚,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赵毅则挺直了脊梁,像一棵挺拔的青松,眼神里多了几分期待和坚定。
李世民将清单放在龙案上,与周范的探报并排摆着。两份文书,一份指控 “私藏谋反”,字迹凌厉,透着杀气;一份辩解 “试制品未缴”,字迹沉稳,带着诚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像两个正在角力的武士。他的目光在两份文书上逡巡,仿佛在权衡着什么,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龙椅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檀香已经燃尽,香炉里只剩下冰冷的香灰,像一层厚厚的积雪。殿外传来了午时的钟声,“当 —— 当 ——” 的声响悠远而沉重,在寂静的大殿里回荡,一下下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仿佛在倒数着什么。李世民依旧没有说话,但所有人都感觉到,风暴来临前的平静,往往更加令人窒息,空气里的火药味越来越浓,仿佛下一秒就会引爆。
周范忍不住再次叩首,额头重重地撞在地上,发出 “砰砰” 的声响:“陛下!李杰的清单恐是临时伪造,不足为信!他定是得知臣要弹劾,才匆忙编造出这些数据!请陛下立刻下旨查抄,若查无实据,臣愿领欺君之罪,以谢天下!”
赵毅也跟着跪下,声音铿锵有力:“陛下!李杰忠心耿耿,为大唐鞠躬尽瘁,绝无反意!他造火药是为了击退突厥,保家卫国,若如此良臣都要被诬陷,那谁还敢为朝廷效力?请陛下勿信谗言,以免寒了有功之臣的心!”
文武百官纷纷跟着跪下,黑压压的一片,像一片茂密的森林。“请陛下圣裁” 的声音响彻大殿,像一波又一波的浪潮,拍打着龙椅上的帝王,震得宫灯都轻轻摇晃。李世民的目光缓缓扫过跪在地上的群臣,最后落在窗外,那里的天空湛蓝如洗,像一块巨大的蓝宝石,几只白鸽正从宫墙上飞过,翅膀划破了宁静的空气,留下淡淡的影子。
他的指尖终于离开了龙椅扶手,落在那份盖着双重朱印的清单上。指腹摩挲着纸面粗糙的纹理,仿佛在触摸新械坊工匠们留在上面的体温。
“王德,” 李世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把这份清单给侯尚书。”
侯君集双手接过清单,指尖刚触到纸页就忍不住颤抖。他逐行细看,球一号的试爆记录旁画着小小的火药桶图案,球二十三号的沙眼位置用朱笔圈出,甚至有三枚弹壳的备注写着 “工匠李四失手烫伤,暂停生产三日”—— 这些琐碎的细节,绝不是临时伪造能得来的。
“陛下,” 侯君集捧着清单的手微微发颤,“此清单…… 详实可信。尤其是弹壳沙眼的位置,与军器监存档的瑕疵标准完全吻合。”
周范的脸 “唰” 地褪尽血色,像被抽走了所有生气。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
李世民没有看他,目光转向跪在地上的群臣:“李杰造火药,是为了什么?”
没人敢接话。大殿里只有宫灯摇晃的轻响,像谁在无声地叹息。
“是为了云州的将士,” 李世民的声音陡然提高,震得梁上积尘簌簌落下,“是为了让穿不透突厥铁甲的刀枪,有能劈开血路的力量!” 他抓起那份探报,狠狠摔在地上,玄色封皮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私藏军器?若他真想反,何必把弹壳送往前线?若他要谋逆,何必在清单上写清每枚弹壳的瑕疵?”
周范趴在地上,后背剧烈起伏,冷汗浸透了绯色官袍。
“新械坊的试制品,” 李世民的目光扫过武将列,最后落在赵毅身上,“着兵部派三名监造官入驻,与工匠一同记录调试结果。成品即刻上缴,由侯尚书亲自登记入库。”
“臣遵旨!” 侯君集躬身领命,脸上的凝重终于散去。
“周侍郎,” 李世民的声音又冷了下来,像结了冰的湖面,“你仅凭一份杂役供词,就构陷朝廷命官,可知罪?”
周范 “噗通” 一声磕头,额头撞在地上的探报上,发出闷响:“臣…… 臣知罪!求陛下恕罪!”
“罚俸一年,贬为长安县丞,” 李世民的语气不容置喙,“去看看云州送回的伤兵,看看他们身上被突厥铁骑踩出的伤痕,再想想今日的奏折该不该写!”
“谢陛下不杀之恩!” 周范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绯色官袍在地上拖出一道狼狈的痕迹。
文官们面面相觑,没人再敢多言。那些原本附和弹劾的官员,纷纷低下头,生怕帝王的目光扫到自己身上。
“退朝。” 李世民站起身,龙袍下摆扫过龙椅,发出沙沙的声响。经过李杰的清单时,他俯身拾起,指尖在 “球十七号” 的叉号上轻轻点了点,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见的弧度。
王德跟着帝王走出大殿,见李世民望着新械坊的方向,忍不住低声道:“陛下,李大人这份清单,倒像是早就备好的。”
李世民没有回头,阳光穿过他的龙袍,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他不是早备好,是早就知道,这世间最硬的道理,从来都不是奏折上的字,是工匠们敲出来的铁,是将士们流出来的血。”
宫墙外的白鸽又飞了回来,翅膀掠过琉璃瓦,留下清脆的哨音。太极殿内,檀香的余味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松快的气息。赵毅挺直脊梁,望着殿外的阳光,仿佛能看到新械坊的熔炉正在燃烧,弹壳在工匠们的手中渐渐成型,带着大唐的希望,向着云州的方向飞去。
而此刻的新械坊,李杰正蹲在铸造炉前,看着工匠们将刚出炉的弹壳浸入冷水,“滋啦” 一声腾起白雾。老张匆匆跑来,手里拿着刚收到的消息:“大人,陛下让兵部派监造官来了!”
李杰抬起头,汗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滚烫的弹壳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他笑了笑,拿起一枚带着沙眼的试制品:“来得正好,让他们看看,这‘私藏的军器’,是怎么在火里炼、水里淬,才能送到将士手里的。”
远处的蒸汽锅又开始轰鸣,像在为这场无声的胜利,奏响低沉的凯歌。
欲知下文如何,请先关注收藏点赞!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