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鹰涧的黄昏,带着北地特有的、渗入骨髓的寒意。帅帐内,药味依旧浓重,但那股象征着生命流逝的衰败气息,似乎被一种新生的、紧绷的决绝意志稍稍冲淡。霍云半靠在榻上,身上裹着厚厚的毛皮,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深陷的眼窝如同干涸的井,但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此刻却燃烧着一种与其虚弱身体极不相称的、近乎燃烧生命的光芒。
冯坤肃立在一旁,刚刚详细禀报了近日敌我的所有动向——北蛮大军如何在外交困、内遭猜忌的泥潭中士气溃散,进攻如何变得软弱无力;李文渊又如何运筹帷幄,以匪夷所思的手段稳定军心,获取补给,并精准地发动了那几近诛心的心理攻势。
霍云静静地听着,枯槁的手指在锦被上无意识地蜷缩、松开。他没有打断,甚至没有过多的表情变化,只是那专注的眼神,显示出他正在将这些信息与他昏迷期间朦胧感知到的碎片一一印证。
当冯坤提到敌军因“大汗女装”的荒诞传闻而军心彻底动摇,最后一次进攻草草收场时,霍云的嘴角,几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那并非笑意,而是一种混合着极度荒谬、凛然寒意,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李文渊那毫无底线手段的复杂叹服。
他终于彻底明白,自己固守了一生的战争理念——正兵对垒,奇兵辅佐,倚仗的是兵法、勇气和国力——在这个年轻人面前,是何等的苍白无力。李文渊所行的,是另一条路,一条摒弃了所有规则、道德甚至审美,只追求最终生存与胜利的、赤裸而残酷的道路。
而这条道路,在落鹰涧这绝境之中,恰恰是最有效的。
“冯坤……”霍云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清晰,“去……请李大人过来。还有……把所有还能动弹的将领,都叫来。”
冯坤心中一凛,知道这是决定落鹰涧最终命运的时刻到了。他躬身领命,快步而出。
不久后,李文渊率先踏入帅帐。他依旧是那身略显单薄的文官袍服,神色平静,步伐沉稳,仿佛外面那场关乎数千人生死的风暴与他无关。他走到榻前,微微拱手:“霍将军。”
霍云抬起沉重的眼皮,那双燃烧着生命余火的眸子,牢牢锁定在李文渊身上,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帐内一片寂静,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霍云粗重的呼吸声。
“李……文渊……”霍云一字一顿,声音虽弱,却带着千钧之力,“你……很好。”
这三个字,重若山岳。它不是夸赞,不是欣赏,而是一种基于残酷现实的无条件认可。认可他的能力,认可他的手段,哪怕这些手段为霍云所不齿。
“落鹰涧……能撑到今日,是你之功。”霍云继续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中挤压出来,“老夫……错了。错的,不是你的手段,是这世道……是这逼得人不得不行魑魅魍魉之事的……绝境!”
他猛地一阵剧烈咳嗽,冯坤连忙上前替他抚背。好不容易平复下来,霍云喘息着,目光却更加锐利,他看向陆续进来的、以赵虎、冯坤为首的十余名核心将领。这些将领脸上带着疲惫、困惑,以及一丝对未来的茫然。
“你们都……听着!”霍云用尽力气,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老帅最后的威严,“从此刻起!落鹰涧内外一切军务……皆由李巡阅使……全权决断!他的命令……便是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质疑,不得阳奉阴违!违令者……斩!”
最后那个“斩”字,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带着一股惨烈的决绝,震得整个帅帐嗡嗡作响。
众将皆是一震,脸上露出骇然之色。虽然早有预感,但听到霍云亲口说出,将指挥权彻底移交,还是让他们感到一阵心悸。这意味着,这位年轻的、行事诡谲的巡阅使,将真正成为落鹰涧的唯一主宰。
冯坤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对着李文渊,也是对着霍云,重重抱拳:“末将冯坤,谨遵大帅军令!此后,唯李大人马首是瞻!”
赵虎更是干脆,直接单膝跪地,瓮声道:“赵虎及麾下弟兄,誓死听从李大人调遣!”他身后的几名囚徒出身、早已对李文渊死心塌地的队长也纷纷跪下。
其他将领见状,纵然心中还有疑虑或不适,但在霍云那决绝的目光和冯坤、赵虎的表态下,也只得纷纷躬身抱拳:“末将等,谨遵李大人号令!”
霍云看着这一幕,那紧绷的、如同拉满弓弦般的精神,似乎终于松懈了一丝。他靠在垫子上,疲惫地闭上眼睛,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可以退下了。
众将无声地退出帅帐,只留下李文渊和昏迷前托付一切的霍云。
李文渊走到榻前,看着这位油尽灯枯、却在自己生命最后时刻展现出惊人魄力的老将军,沉默了片刻,然后深深一揖。
这一揖,无关尊卑,是对一位军人在绝境中最终抉择的敬意。
霍云没有睁眼,只是那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仿佛一个无声的叹息,又仿佛一句最终的嘱托。
李文渊直起身,转身,大步走出了帅帐。
帐外,寒风凛冽,夜色渐浓。冯坤、赵虎等将领并未散去,都静静地等在外面,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李文渊的目光扫过众人,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已然不同的分量。
“冯参军。”
“末将在!”
“营内防务,依旧由你统筹,按照既定方案,外松内紧,严加戒备。”
“是!”
“赵虎。”
“末将在!”
“敌后骚扰,不得停止。加大对粮道、小型据点的打击力度,我要赤术的后方,永无宁日!”
“明白!”
“传令各部,抓紧休整,补充体力。接下来,我们或许……要动一动了。”
一道道命令,清晰、冷静、有条不紊。没有因为刚刚获得至高权力而有丝毫忘形,反而更加沉稳持重。
将领们看着他平静却深邃的眼神,听着那不容置疑的命令,心中那份因霍云交权而产生的最后一丝不安,也渐渐平息下去,转化为一种对强大力量的敬畏和服从。
霍云的认可与配合,如同一道最终的枷锁被打开,又像是一面凝聚力量的旗帜被竖起。落鹰涧这架濒临散架的马车,所有的零件,终于被彻底拧紧,对准了同一个方向。
现在,执鞭之人,已只剩下李文渊一个。
他抬头,望向北方那片在夜色中如同蛰伏巨兽般的敌营,眼中寒光乍现。
接下来,该轮到落鹰涧,亮出它磨砺已久的獠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