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工匠的手指刚刚触碰到那道细微的裂缝,指尖尚未来得及探入,一道黑影便如夜风般从横梁之上疾掠而下,落地时竟无声无息,唯有衣袂翻卷带起一阵寒意。那人一掌拍开老匠人的手,声音如刀劈裂寂静——
“住手!”
那一声喝止,低沉却极具压迫,仿佛自地底涌出,震得工坊内悬挂的铜铃微微颤鸣。模具已被迅速夺走,绝杀堂的影卫单膝跪地,双手高举过头顶,动作恭敬却不失警惕。他的呼吸略显急促,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显然这一跃一夺耗尽了全力。
墨刃几乎是踩着回音冲进来的。他身形修长,玄色劲装裹身,腰间墨刃未出鞘,却已让整个空间凝滞。他目光一扫,落在那被层层布巾包裹的模具上,只露出一角焦黑斑驳的痕迹,像是被烈火舔舐过又强行冷却。他缓缓伸出手,指尖轻轻一捻,触感粗糙中带着诡异的湿滑。刹那间,他的指腹泛起一丝微红,如同血丝在皮肤下悄然蔓延,紧接着那红迅速转暗,宛如血液在皮下凝固、腐败。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赤硝腐液。”他低声吐出四个字,声音冷得像从冰窟深处传来,“遇热即爆,整座工坊,连同地下三层的火药库,都会在瞬息之间化为废墟。”
空气仿佛冻结了。几名靠近的匠人不由自主后退一步,有人手中的铁锤“当啷”落地,滚出老远。没有人敢说话,甚至连呼吸都放轻了。他们知道赤硝腐液——那是连军中都列为禁物的烈性炸剂,一旦引爆,方圆十丈内寸草不生。
兵器库立刻被封锁。四面通道皆由绝杀堂精锐把守,弓弩上弦,暗哨潜伏于屋脊檐角。所有匠人原地待命,不得交头接耳,不得擅自走动。平日里喧闹的工坊此刻静得可怕,只剩下风穿廊柱的呜咽声。
墨刃站在中央,目光如刀,一寸寸刮过天机楼送来的三日内巡防记录。羊皮卷轴摊开在案,上面是用朱砂标记的进出人员名单与时间。他的手指缓缓移动,在某一栏突然停住。一个名字——“补役·王旭”,昨日申时换班后进入库区,却未在登记簿上留下任何签名。
更可疑的是,影像记录中的身影左肩微倾,步伐略显滞涩,那是旧伤未愈留下的习惯性姿态。这种细节,常人难以察觉,但在墨刃眼中,却是破绽百出的死穴。
他闭了闭眼,脑海中浮现出三年前边关战报中的一幕:一名玄国细作伪装成溃兵混入我方营地,便是因左肩旧伤暴露行迹。当时正是他亲手将其擒获。如今,相似的痕迹再次出现,竟是在大胤最核心的军工重地。
“查他衣箱。”墨刃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手下领命而去。半个时辰后,箱子被抬了回来,藏于柴房最阴暗的角落,盖着发霉的稻草。打开时,一股淡淡的桐油味弥漫开来。箱中整齐叠放着一套工部制式的灰布衫,粗麻质地,样式普通,毫无异样。但当墨刃亲自翻检袖口内衬时,指尖忽然一顿——那里缝着一层极薄的油纸,几乎与布料融为一体。
他小心揭下,纸上赫然印着一枚暗记:一只半隐于云雾中的鹰首,双目衔月,正是玄国军情司独有的密纹图腾。他的心猛地一沉,仿佛有块冰冷的石头坠入胸腔。
再往深处掏,是一包引火绒,干燥蓬松,极易点燃;接着是一只小巧的琉璃瓶,瓶中盛着无色透明的液体,晃动时几乎看不见波纹。他拧开瓶塞,凑近鼻尖轻嗅,一股极淡的苦杏仁味钻入脑海,随即消失无踪。
他的脸色彻底变了。
“果然……是赤硝母液。”他喃喃道,声音里透出一丝罕见的凝重,“他们不仅想毁掉这里,还想带走技术图纸,甚至……复制我们的武器。”
瓶底刻着几个小字:“沧州三号仓”。那是玄国在边境设立的秘密转运点,早已被我方列为高危目标,却始终未能彻底摧毁。
墨刃攥紧了那只瓶子,指节泛白,掌心渗出冷汗。他抬头望向窗外,暮色正沉沉压来,像一块巨大的黑布笼罩城池。他知道,这不是一次简单的破坏行动,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渗透之战。对方早已布下棋子,潜伏多年,只为这一刻爆发。
他的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那些日夜赶工的匠人,那些为国铸剑的忠诚背影。
如今,敌人不仅觊觎兵器,更要动摇根基。
他深吸一口气,将瓶子收入怀中,转身大步走向宫门方向。脚步坚定,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命运的弦上。风掀起他的衣袍,猎猎作响,仿佛战旗迎风招展。
他知道,这一去,不只是呈报军情,更是要掀开一场风暴的序幕。
玉沁妜指尖轻顿,朱笔悬在军报上方,墨迹未干的字句间透出几分凝重。窗外外风声掠过帘角,吹得烛火微微一晃,映得她眉心微蹙。通报声落下的那一刻,她才缓缓抬眸,声音清冷如霜:“人抓到了?”
跪在殿中的墨刃低垂着头,铠甲在烛光下泛着冷铁般的光泽,肩背挺直如松,却掩不住一丝疲惫的沉重。“尚未。”他启唇,嗓音低沉而克制,“但已布控妥当。我们散了假消息,说今夜会有新一批铜料入库,他必会再出手。”
玉沁妜搁下笔,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案角那枚残破的模具——边缘崩裂,纹路模糊,像是被烈火灼烧过又强行拼合。她凝视良久,仿佛能从这残片中窥见敌手的影子,听见那些潜藏在暗处的脚步声,正一步步逼近大胤的命脉。她的指腹轻轻摩挲着裂痕,心中翻涌着难以言说的情绪:愤怒、警惕,还有一丝隐秘的痛惜。这些年来,多少忠骨埋沙场,却总有这般阴魂不散的细作,在背后剜割着江山的血肉。
“你打算怎么审?”她终于开口,语调依旧平静,可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已悄然燃起寒焰。
墨刃依旧低首,喉结微动,似有千言万语被压在胸膛深处。他知道堂规森严,也知她向来不容情面。可这一问,不只是职责的交接,更是信任的托付。他深吸一口气,声音稳如磐石:“按堂规办。不用毒,也不靠刑具。只要他在大胤的土地上犯事,就逃不过绝杀堂的眼睛。”
他说得坚定,却并非无情。每一个落在绝杀堂手中的敌人,都曾是活生生的人,有家有念,有贪生惧死的本能。但他更清楚,仁慈若用错了地方,便是对千万百姓的残忍。他的手紧握成拳,指甲嵌入掌心,疼痛让他保持清醒。
玉沁妜望着他,目光渐缓,终是轻轻颔首。“准了。”她语气微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若真有更多细作潜伏,我要知道他们的名字、位置、接头方式……一个都不能漏。这不是私怨,是国殇。”
烛火忽明忽暗,照见她眼底那一抹深藏的倦意。她不是不懂人心复杂,也不是不曾动摇过。可身居此位,便不能退让半步。她宁愿背负冷酷之名,也要护住这片山河安宁。
墨刃重重叩首,声音铿锵:“是!属下定不负所托。”
殿内归于寂静,唯有风穿帘而入,卷起一角战图,仿佛预示着,这场无声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
夜半,细雨如丝,悄然洒落在院墙深处。天幕低垂,云层厚重,仿佛压着无数未诉的密谋。兵器库外的小院里,几盏灯笼在风中摇曳,昏黄的光晕映照出湿漉漉的青石板,像是被岁月浸透的旧卷轴,无声地铺展着一场即将揭开的阴谋。
两名匠人模样的男子正吃力地搬运着木箱,脚步沉重,踏在积水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其中一人身形略显佝偻,动作迟缓,左手始终紧紧贴在腰侧,仿佛那里藏着什么不能示人的秘密。他的呼吸有些急促,眼神不时扫向四周,像是一只被困在笼中的野兽,在寻找逃脱的缝隙。
埋伏在屋檐下的影卫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目光冷峻而警觉。他们的手指已悄然搭上刀柄,指腹摩挲着冰冷的金属,如同猎豹伏草,只待一声令下便扑杀而出。
那人终于将最后一口箱子搬进库门,转身欲走,脚步刚抬,却骤然僵住——四面八方的灯笼在同一瞬齐齐亮起,火光刺破雨幕,将小院照得如同白昼。十二名黑衣死士从暗处现身,步伐整齐,刀锋朝内,围成一道密不透风的铁环,寒光凛冽,杀气逼人。
“你是工部派来的?”带队的死士声音低沉,不带一丝情绪,却如重锤敲击人心。
“我……我是陈七的替班王旭,今早才来。”他声音颤抖,喉结上下滑动,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与雨水混在一起,滑落脸颊。
死士缓缓逼近一步,目光如刀:“那你可知陈七右耳缺了一小块?那是三年前铸炮炸膛留下的伤。”
那人瞳孔一缩,猛地后退半步,脚跟踩进水洼,溅起一片泥泞。他的手本能地摸向腰间,动作仓促而慌乱。可还未等他抽出任何东西,一道寒光已贴上脖颈,冰凉的刃锋压住动脉,只需轻轻一送,性命即刻断绝。
“别动。”一道低哑却极具压迫感的声音自阴影中传来。墨刃缓步走出,黑袍猎猎,面容隐于斗篷之下,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直刺人心。
他站在那人面前,语气平静得近乎残忍:“你身上有两处夹层——发髻里藏着三根淬毒银针,腰带夹层中藏有密信残页,字迹已被药水腐蚀,但仍能辨出‘北鸦’二字。现在交出来,还能少受点罪。”
细作脸色惨白如纸,嘴唇紧抿,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他眼中闪过挣扎、恐惧,还有一丝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他知道,自己已经被彻底看穿,无路可逃。
墨刃没有再问,只是轻轻挥手。两名死士上前,迅速搜出身上的暗器与残页,动作干净利落。随后,他们架起那人,押往乾元殿。
乾元殿内,烛火通明,龙涎香袅袅升腾,缭绕于金柱之间。玉沁妜端坐龙椅之上,凤冠垂珠,神色冷肃如霜。她看着被拖进大殿的细作,目光如刀,一层层剥开对方的心理防线。
“谁派你来的?”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
“我不知道……我只是拿钱办事。”那人低头,声音干涩,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玉沁妜轻笑一声,唇角微扬,却不带半分笑意。“那你身上的‘赤硝腐液’是从哪来的?”她淡淡开口,语气从容,“这种药剂极为罕见,遇火即溃,能使火雷引信失效。整个大陆,唯有玄国军器监才能炼制。你说你不知道?”
细作浑身一震,额头冷汗涔涔而下。他依旧沉默,可那颤抖的指尖暴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
墨刃上前一步,单膝跪地:“陛下,依律可施压。”
殿内一时寂静,连烛火都仿佛凝滞。玉沁妜望着眼前这个背叛者,心中翻涌着怒意与痛惜。她深知,每一份军工图纸的背后,是无数工匠日夜不休的辛劳;每一次武器试爆的成功,都是用鲜血换来的进步。而这些人,竟想用一枚小小的毒粉,毁掉她苦心经营的一切。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无波澜,只有决绝。“准。”
不到一刻钟,那人已被带回来,瘫软在地,衣衫尽湿,不知是雨是汗。他双目失神,嘴唇哆嗦,牙齿打颤,像是刚从地狱爬回人间。
“我说……我说!”他嘶哑着嗓子,几乎是哭喊出来,“我是北鸦卫的人,奉命潜入大胤!沧州、青阳、雁门三处工坊都有我们的人!任务是拖延你们的新武器进度,至少三个月……否则春汛之后,玄国大军就会南下,直取京畿!”
殿内一片死寂,文武百官面面相觑,有人倒吸一口冷气,有人攥紧袖中折扇,指尖发白。
玉沁妜缓缓起身,步下丹陛,裙裾拂过玉石台阶,发出细微的声响。她走到那人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清冷如雪:“你们以为,毁几件模具,就能挡住我?”
“不是模具……”他喘着粗气,眼中满是恐惧,“还有火雷药引……我们在配料里掺了潮粉,只要点火就会哑……已经送出去两批了……第二批今日清晨已运往边关……”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玉沁妜的脸色终于变了。她猛地转身,目光如电射向墨刃:“立刻通知凌霄,彻查所有原料运输路线,尤其是通往北境的三条官道!封锁沿途驿站,截停一切可疑车辆,活要见人,死要见货!”
“是!”墨刃抱拳领命,身影一闪,消失在殿外雨幕之中。
她又缓缓环视群臣,声音沉稳而坚定:“从今日起,所有军工重地,皆归绝杀堂直辖防卫。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违令者,以通敌论处,诛连九族。”
话音落下,殿内气氛陡然凝重。有人皱眉,有人低头,更有几位老臣 暗中交流眼神,嘴角泛起不屑。
角落里,一名御史低声嘀咕:“杀手掌权,岂非乱政?祖制何在?朝廷体统何存?”
这声音极轻,却如针尖般刺入耳膜。百里爵站在阶下,听见了这句话。他不动声色,只是微微抬头,望向上方的女帝。
只见她双手紧握龙椅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甲几乎嵌入雕花木纹。她的背脊挺得笔直,可肩线却微微颤抖——那是压抑到极致的愤怒,是身为一国之君却被质疑权威的屈辱。
百里爵心头一紧。他知道,此刻若无人站出来为她撑腰,那些蛰伏已久的反对之声便会如潮水般涌来,动摇她的根基。
于是,他缓步上前,衣袖轻摆,步履从容。他的声音清朗如泉,穿透寂静的大殿:“陛下,臣有一策。”
众人侧目,玉沁妜也转过头来,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一丝探究与期待。
“讲。”她说。
百里爵拱手,神情坦然:“不如让墨刃当众演示破敌全过程——如何识破伪装、如何查获密信、如何逼供吐实。一则彰功,二则立威。让天下人看看,是谁在暗中护着这座江山,又是谁,在背后捅刀子。”
他说完,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窃窃私语的朝臣,语气渐沉:“有些人总说‘体制’‘规矩’,可若没有人在黑暗中守夜,这些规矩,早就被敌人一把火烧成了灰。”
殿内鸦雀无声。
玉沁妜静静地看着他,眼底掠过一抹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感激,更有一种久违的信任与慰藉。她知道,这个人,从未真正站在权力的对立面,而是始终默默守护着她所坚持的一切。
良久,她轻轻点头,声音虽轻,却掷地有声:“准。明日午时,乾元殿前广场,公开审讯,全城百姓皆可旁听。”
雨还在下,敲打着宫殿的琉璃瓦,滴滴答答,像是时间的脚步,也像是命运的鼓点。而在那雨声深处,一场风暴正在酝酿,而她,已不再是一个孤身前行的帝王。
次日午时,骄阳高悬,乾元殿前广场中央早已搭起一座与军械库形制相仿的模拟库房。黄土夯实的地面被踩出一道道凌乱脚印,空气中浮动着铁锈与炭灰的气息。墨刃一身黑衣未解,脸上覆着半张青铜面具,只露出一双冷峻如刀的眼。他身后两名死士同样装束,身形隐在阴影里,仿佛从夜色中走出的幽魂。
演练开始,三人如鬼魅般潜入——换装、混入守卫队列、借交接班之际悄然脱身。他们的动作没有一丝多余,每一个转身、每一次藏匿都精准得如同丈量过千百遍。巡哨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们却早已伏于屋檐死角,屏息凝神,连呼吸都几乎停滞。待时机一瞬,一人迅速撬开暗格,投毒藏火,手法迅疾而无声。
最后,墨刃亲自出手反制“细作”。他并未拔刀,仅凭三招便将对方制伏:第一招卸力破势,第二招锁喉压肩,第三招膝撞腰眼,动作干脆利落,宛如行云流水。围观将士无不倒吸一口凉气,有人甚至忘了鼓掌,只是怔怔望着那道黑色身影缓缓站直。
高台之上,玉沁妜立于烈日之下,未撑伞,未摇扇。她身披银线绣凤的玄色长袍,发髻高挽,眉宇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穿透整个校场:“敌已临门而不觉,是为亡国之兆。今有绝杀堂为盾,谁敢再言松懈?”
话音落下,全场寂静片刻,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那些曾质疑她重用江湖势力的老臣们,此刻低头不语,面色复杂。有的轻叹摇头,有的攥紧袖中折扇,眼中闪过不甘与惊惧交织的光。
百里爵站在人群边缘,一身青衫素净,手中握着一把未展开的纸扇。他望着台上那个曾经温婉恭顺、如今却锋芒毕露的女子,嘴角微微扬起,笑意却不达眼底。
散场后,人群渐退,校场重归寂静。墨刃独自回到真正的兵器库,命手下逐一检查每一件新铸的兵刃——刀刃是否开锋均匀,弓弦是否绷紧适度,箭簇有无裂痕。他自己则蹲在熔炉旁,目光死死盯住冷却架上的一组新模具,仿佛要从中看出什么秘密。
炉火余温尚存,映得他侧脸忽明忽暗。汗水顺着额角滑下,滴落在地上瞬间蒸发。他的手指轻轻抚过模具边缘一处极细的划痕,眉头骤然皱起。
“这里被人动过。”他低声道,语气沉得像压了千斤铁,“虽然补好了,但纹路不对。像是有人故意磨掉原刻,再重新拓印了一遍。”
脚步声传来,玉沁妜走了进来。她没穿朝服,只着一袭深紫常裙,发丝微乱,显然是一路急赶而来。见他仍蹲在地上,她也不催,默默在他身旁蹲下。
“还在查?”她问。
“嗯。”他点头,指尖仍停留在那道细微的痕迹上,“这模具若用于量产,第一批武器必出偏差。轻则影响射程准度,重则炸膛伤人。”
她凑近细看,眯起眼睛。那道划痕几乎难以察觉,若非长期与器械打交道的人,根本不会留意。她伸手摸了摸,指尖传来粗糙的触感,像是某种强行修补后的疤痕。
“能修吗?”她问。
“能。”他说,“但必须重铸一次。否则,哪怕只错一分,战场上就可能死上千人。”
她沉默良久,目光落在远处堆积如山的图纸上——那是百里爵冒死从北境带回的机括图样,是他用半条命换来的希望。她闭了闭眼,脑海中浮现出那个男人歪倒在床边的样子,血染红了白衣,唇角却还带着笑,说了一句“值得”。
若是这批武器毁在这里,不只是辜负了前线将士的信任,更是对不起那个拼死护住火种的人。
“不能出错。”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这是百里爵拼了命送回来的图纸造的第一批武器,要是毁在这里,我不只是对不起将士,也对不起他。”
墨刃听见这话,缓缓抬起头,第一次认真打量眼前这个女子。从前的她,是庙堂之上雷厉风行的主君,只看结果,不问过程;下令斩将,眼皮都不眨一下。可现在,她会为一道划痕驻足,会因一句承诺动容,会在深夜独自来库房查看进度。
你变了。他忽然说。
她一怔,转头看他。
“以前您只问结果,不管过程。”他声音低哑,“现在……您开始在意背后的人了。”
她怔住,心头蓦然一颤。是啊,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从看到第一个战死士兵的母亲跪在宫门外哭到昏厥?还是从听见边关孩童唱着“娘亲不归”时那稚嫩嗓音?
她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动作温柔得不像一位执权者,倒像是一位并肩作战的旧友。
“辛苦了。”她说,“等这事结束,我请你喝酒。”
他低下头,嘴角微动。“属下酒量差,一杯就倒。”
她笑了,眼角泛起淡淡的细纹。“那就一杯。”
风从库房门口吹进来,卷起几张散落的图纸,在空中翻飞片刻,又被压回案上。炉火渐熄,余烬微红,映照着两人静默的身影。这一刻,没有权谋,没有算计,只有两个疲惫却执着的灵魂,在黑暗中守护着一点微弱却坚定的光。
她缓缓起身,裙裾轻拂过地面,像是要将方才的沉默一并带走。可脚步刚动,身后便传来一阵沉稳而熟悉的足音,由远及近,在青石板上敲出清冷的节奏。她顿住了,没有回头,却已知来人是谁。
百里爵从廊下走来,月白色长袍被夜风掀起一角,手中握着一封尚未拆封的密报,指尖微微泛白,似是用力攥得太久。他站在她身后三步之遥,声音低而清晰:“刚收到的消息,沧州那边又有新动静。”
玉沁妜终于转过身,眸光如刀,直刺而来:“说。”
“原料库昨夜被盗,少了二十斤铁砂。”他语气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件寻常事,可眼底却藏着一丝凝重,“守卫说是老鼠啃坏了袋子,可那袋子是三层厚牛皮缝制,连刀都难割破——老鼠?我不信。”
墨刃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黑衣翻动间带起一阵风,手已按在刀柄上,眼神锐利如鹰。“我去查。”
“等等。”百里爵抬手拦住他,动作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这次别急着抓人。”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二人,“我们得知道他们下一步要做什么。”
玉沁妜盯着那份密报,眉头越皱越紧,指节无意识地捏住了袖口边缘。她的脑海里飞快推演着——若真是人为,为何只取铁砂?为何偏偏选在守卫换岗的空档?为何留下如此明显的痕迹?这不是偷盗,更像是……试探。
“你是说,他们在试探我们的反应速度?”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落入深潭。
“正是。”百里爵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如果我们立刻大张旗鼓地搜查、追责、封锁消息,反而会让他们察觉我们慌了阵脚。打草惊蛇之后,他们只会藏得更深,下次动手更难防备。”
他缓步上前一步,语气渐沉:“不如假装不知,照常运转,暗中布控。人在暗处看得久了,总会忍不住露头——等他们自己露出马脚,再一网打尽。”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风从远处吹来,掠过屋檐下的铜铃,发出细微的嗡鸣,带着金属冷却后的余温,也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玉沁妜沉默良久,指尖轻轻摩挲着腰间的玉佩,她知道,这一决定意味着要赌——赌对方的贪心,赌自己的隐忍,更要赌整个工坊的安全。可若不赌,便永远只能被动应对。
终于,她抬眸,目光坚定如铁:“好。这次由你主导,墨刃配合。”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但记住,任何损失都必须控制在最小范围。我不能让任何人拿性命为代价,去验证一个猜测。”
“明白。”百里爵应得干脆,却没有半分轻率。他知道她话中的分量,也知道她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担忧——不是怕失败,而是怕牺牲。
三人并肩立于库门前,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交错在一起,竟分不清彼此。谁也没有动,谁也没有再说话。这一刻的静默,比千言万语更沉重。
忽然,百里爵笑了,唇角扬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像是自嘲,又像是释然。“你们有没有觉得,我们现在像一家人?”
墨刃猛地皱眉,冷声道:“我可没你这么个弟弟。”
“我不是你弟弟。”百里爵眨了眨眼,笑意更深,“我是你姐夫。”
这话一出,连风都仿佛愣了一下。
玉沁妜轻哼一声,别过脸去,却不自觉地抿了抿唇。她是皇帝,万人之上,执掌生死,可在某些时刻,这荒唐又温暖的称呼,竟让她心头微颤。义姐……姐夫……这些本该属于寻常人家的称谓,如今却被命运硬生生塞进他们的关系里,成了某种难以言说的羁绊。
“咱们算不算亲戚?”百里爵笑着追问,语气轻松得近乎调侃。
“别贫了。”她冷冷打断,可语气里却没有真正的怒意,“现在不是说笑的时候。”
“可越是紧张,越要说点轻松的话。”他耸了耸肩,仰头望着天边残月,“不然呢?整日绷着神经,等到哪天倒下时,连笑都不会了。”
她说不出反驳的话。因为她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在这条布满荆棘的路上,若连一点温度都没有,人迟早会被黑暗吞噬。
她侧目看他一眼,目光在触及他眼角那道旧伤时微微一顿。那一瞬间,柔软悄然爬上眼底,快得几乎无人察觉。
“去办你的事吧。”她终是开口,声音依旧清冷,却少了几分锋利。
百里爵笑了笑,转身离去。脚步稳健,背影挺拔,仿佛刚才那个玩笑之人只是幻觉。可走出几步后,他又忽然停下,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问道:“对了,那模具修好后,我能去看看吗?”
“不行。”她答得干脆利落,连犹豫都没有。
“为什么?”他挑眉,一脸不解。
“因为你一来,工人就会分心。”她淡淡道,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威严,“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能在重伤垂死时还扛着图纸跑三百里?他们只是匠人,不是战士。”
他挠了挠头,咧嘴一笑,眉宇间竟透出几分少年气:“那等我下次重伤时,您总该让我进去看看了吧?”
她没理他,转身径直走进库房,背影决绝,仿佛多留一秒都会动摇什么。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一刻,心口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
墨刃跟在她身后,脚步轻悄。待离得远了些,才低声问:“真让他看?”
她脚步未停,声音平静如水:“等他活着从下一场战回来再说。”
一句话,说得云淡风轻,可其中藏着的千钧重量,唯有她自己清楚。她不怕他死在战场上,只怕他死得毫无意义;她不怕他受伤,只怕他伤了还强撑着回来逞能。可这些话,她永远不会说出口。
厚重的库房门缓缓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最后一丝光线被彻底切断。黑暗如潮水般涌来,将一切吞没。只有那枚新铸的模具静静卧在架子上,表面还泛着未干的釉光,像是刚刚诞生的生命,在寂静中等待被唤醒。
门外,百里爵仍伫立原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门板,久久未动。夜风吹乱了他的发,也吹不散他眼底那一抹复杂的情绪。他知道她拒绝的理由,也明白她话语背后的深意。她不是不愿他靠近,而是不敢让他靠近——怕他看见太多,怕他卷得太深,怕有一天,连他也成为她不得不舍弃的代价。
他抬起手,轻轻敲了敲腰间的佩刀。刀柄上有一道新鲜的划痕,是他刚才进来时不经意蹭到柱角留下的。他低头看着那道痕迹,忽然笑了笑。
“没关系。”他低声自语,“我会活着回来的。”
不只是为了看那模具一眼。
更是为了,还能站在她面前,笑着说一句——
“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