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恒星级意识碎片传递出的、浩瀚无垠的痛苦与哀伤,如同冰冷的海啸,尚未完全从小队成员们震颤的灵魂中退潮,低语者那充满恶毒快意的讥讽便已如跗骨之蛆般缠绕上来,将本就紧绷的神经勒得更紧。峡谷中污浊的空气,仿佛都凝固成了掺杂着血腥与绝望的胶质,堵塞着每一次呼吸。
“屠夫……还是……傻瓜?” “山岳”粗重地喘息着,握着重型枪械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汗水混杂着尘土从额角滑落,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前方那搏动不息的肉瘤核心,又猛地扫过身边战友们各异的神情。他经历过最残酷的废土厮杀,见识过人性在生存边缘的种种抉择,但从未像此刻这般,感到手中的武器如此沉重,重到几乎要压垮他的臂膀。摧毁?那团暗红的、搏动的血肉之后,是一个星辰垂死的呻吟。拯救?这念头光是升起,就让他感到一阵荒谬的无力与深入骨髓的寒意——他们连自身都快保不住了!
“夜风”死死按着仍在微微颤抖、眼神空洞的“灰烬”,年轻的灵族战士脸上充满了挣扎。灵族崇尚生命与精神的和谐,对星辰、自然万物怀有天然的敬畏与共情。那恒星意识传递出的被污染、被奴役的痛苦,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刺穿了他因战斗而麻木的心防。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意识深处除了痛苦,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纯净的、属于星辰初生时的光芒与温暖——那是未被彻底玷污的本质。拯救它,净化它……这念头如同黑暗中摇曳的火苗,点燃了他近乎熄灭的使命感。可现实是,“灰烬”的失控就在眼前,低语者控制心智的恐怖能力触目惊心。贸然接触那被深度污染的核心意识,会不会是自投罗网?甚至……成为下一个“灰烬”,将武器对准身边的战友?
“谛听”紧闭着双眼,身体微微发抖。作为感知者,她承受的痛苦回响是最强烈的,那星辰的哀嚎几乎要将她的灵能感官撕裂。她“听”到的不仅仅是痛苦,还有一丝丝……微弱到近乎幻觉的、混杂在疯狂低语中的、属于星辰本身韵律的“求救”。可这“求救”是如此模糊,被污染得如此严重,她甚至无法分辨,那到底是星辰意识真正的残存意志,还是低语者布下的、诱捕更多灵魂的甜蜜陷阱。信任自己的感知?在这片被彻底扭曲的领域,连感知本身都可能是一种致命的欺骗。
那两名负责爆破的异文明战士(其中一人刚刚从被控制的边缘被拉回,惊魂未定)更是面无血色。他们的文明曾崇拜星辰,视其为生命与命运的指引。如今,却要亲手将毁灭性的炸弹安置在一个被折磨的星辰意识上?这悖逆了他们的文化根基本能。可如果不这么做……任务失败,家园危殆,更多的星辰,更多的生命,或许将遭受同样的、甚至更凄惨的命运。他们看着担架上昏迷的同袍,又看看那暗红的肉瘤,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粗重的呼吸在头盔内回响。
道德的天平在每个人心中疯狂摇摆,一端是冰冷的、以任务和更多生存可能为砝码的“理性毁灭”,另一端是炽热的、带着理想主义光辉却可能将所有人拖入深渊的“危险拯救”。而这天平的下方,是正在被低语者疯狂侵蚀的、摇摇欲坠的现实防线——怪物的嘶吼越来越近,能量射线的破空声愈发密集,空气中弥漫的低语愈发尖锐恶毒。
时间,如同从指缝飞速漏下的沙砾。每一秒的犹豫,都可能意味着基地的陷落,任务的彻底失败,乃至整个远征行动意义的崩塌。
江辰的“龙皇”机甲沉默地矗立在队伍最前方,机甲表面黯淡的金色灵能如同呼吸般明灭不定,映照着他头盔下冰冷如铁、却又暗流汹涌的脸庞。三世灵魂带来的不仅仅是力量与坚韧,还有比常人更加深刻、更加复杂的责任认知与道德负重。
第一世,作为兵王与科学家,他信奉最优解与最大生存概率。若按那时的逻辑,此刻最“正确”的选择无疑是立刻摧毁核心,切断低语者的能源,然后设法撤离——尽管撤离的希望渺茫。任何多余的、可能危及任务成功的“情感因素”都应被剔除。
第二世,身为帝王,他深知有时候必须为了更大的整体(帝国),做出牺牲局部的、甚至违背部分道德直觉的艰难决定。一将功成万骨枯,帝王的冠冕本就由责任与鲜血铸就。为了同盟无数文明的存续,牺牲这个已经被污染、痛苦不堪的星辰意识,似乎……是“必要之恶”。
但是……
他“听”到了那哀嚎。不是通过传感器,而是灵魂层面的直接共振。那是一个诞生于宇宙洪荒、本应拥有漫长岁月见证星辰生灭、或许还能孕育出独特生命的初生意念,被强行从星体中剥离,被黑暗浸染、扭曲,成为散播疯狂的工具。它的痛苦,真实不虚。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低语者罪行的铁证!
作为穿越者,作为在末日废土与星际文明中挣扎求存、一步步重新点燃文明火种的引领者,他比任何人都更理解“希望”与“存在”的珍贵。毁灭一个尚有微弱意识残存的、本应是光明与生命源泉的星辰……这与低语者那种纯粹的掠夺与毁灭,在本质上,真的有天壤之别吗?他们战斗,不正是为了反抗这种将一切美好化为虚无的行径吗?
摧毁,或许能赢得一场战术胜利,但在道义上,他们是否也输掉了什么更根本的东西?是否会成为自己曾经誓死反抗的那种力量的……另一种形式的帮凶?
拯救?这个念头疯狂而奢侈。他们缺乏技术,缺乏时间,缺乏安全的操作环境。最可能的结果,不是拯救,而是被那充满痛苦与污染的意识反噬,或者触动低语者留下的致命陷阱,导致全军覆没,任务彻底失败,甚至可能加速那个意识的彻底沉沦或引爆不可控的灾难。
帝王心志在冷酷地计算得失,而灵魂深处那份属于“人”的悲悯与不屈则在激烈呐喊。
低语者的嘲弄变本加厉,仿佛能洞悉他们内心的撕裂:
“抉择吧……渺小的虫子……”
“无论选哪边……都是失败……”
“你们的心……已经开始腐烂了……”
“够了!”
一声低吼,并非来自江辰,而是来自“谛听”。她猛地睁开眼,银色的眼眸因为过度使用灵能和承受痛苦而布满血丝,但眼神却异常明亮,甚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我……我分辨不出来那‘求救’是真是假……但我知道!”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如果我们现在只是冷冰冰地把它当成一个‘目标’、一个‘障碍’炸掉……那我们和那些只懂得毁灭和掠夺的虚空怪物……有什么区别?!我们战斗的意义……难道只是为了用另一种方式去‘毁灭’吗?!”
她的话,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激起了涟漪。
“可如果我们失败了,死在这里,任务泡汤,那更多像它一样的星辰,我们的家园,又该怎么办?!” “山岳”红着眼睛反驳,但他的声音里也充满了痛苦,显然内心同样在经受煎熬。
“也许……也许我们可以……” 那名来自崇拜星辰文明的战士嗫嚅着,眼中闪烁着微弱的希望火花,“试试能不能……先切断它和低语者的主要连接?或者……用我们的灵能,哪怕只是给予它一点点的安抚,让它……不那么痛苦地……”
“那是送死!而且可能引发更可怕的后果!”另一名战士立刻打断,语气急促,“看看‘灰烬’!看看他!那就是接触污染的下场!我们承担不起这个风险!”
争论在绝境中爆发,每个人都将内心的矛盾与恐惧嘶吼出来。这不是内讧,而是人性在最极端、最残酷的考题面前,无法抑制的、痛苦的自我拷问与碰撞。
江辰静静地听着,没有制止。他需要听到这些声音,这些代表着不同立场、不同价值观、不同恐惧与希望的声音。这让他更清晰地看到了抉择的全貌,也感受到了那份几乎要将人撕裂的情绪重量。
最终,所有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所有的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集中到了那道沉默的、金色的机甲身影上。他是领袖,是指挥官,是凝聚他们的核心。这最终的、无比沉重的抉择之刃,必须由他来握住,落下。
江辰缓缓抬起头,机甲的面甲反射着峡谷深处那暗红、搏动的光芒。他的目光穿透了混乱的战场,穿透了队员们充满挣扎的脸庞,仿佛直接与那团被禁锢的、痛苦的星辰意识对视。
他开口,声音透过机甲的外放装置传出,没有激昂,没有颤抖,只有一种仿佛沉淀了万载时光的平静,以及平静之下,那不容动摇的决断:
“我们战斗,不是为了成为另一种意义上的毁灭者。”
“但我们也绝不能,为了一个渺茫到近乎虚无的‘拯救’希望,赌上整个任务,赌上我们身后无数等待希望的生命。”
他停顿了一瞬,让每一个字都重重敲打在队员们的心上。
“所以,我的决定是——”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执行原定摧毁计划。”
“山岳”等人身体微微一震,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是如释重负?还是更深的沉重? “谛听”和那两名异文明战士则露出了难以掩饰的失望与悲戚。
但江辰的话还没有说完。
“但是——”他的语气陡然加重,带着一种近乎霸道的、不容置疑的威严,“在引爆之前,集中我们所有灵能者的力量,以‘世界之心’水晶共鸣为引,由我主导,向那核心意识……传递一次最高强度的、纯粹的‘秩序安抚’与‘信息剥离’冲击!”
“我们不求拯救它——那已非我们力所能及。”
“我们只做两件事:第一,尽我们所能,缓解它最后的痛苦,哪怕只有一瞬。第二,尝试从它与低语者的连接中,剥离、攫取所有关于低语者本身、关于其他锚点、关于它如何被捕获和奴役的关键信息碎片!”
“然后……给予它彻底的安息(毁灭)。”
“这,是我们能给出的……最大限度的仁慈,也是我们……必须完成的使命。”
既非冷酷的毁灭,亦非不切实际的拯救。
而是在执行必要之恶的同时,竭尽所能,保留一丝人性的微光,并从中榨取最后的价值,为了更多生的希望。
这个决定,依然残酷,依然带着牺牲,但它尝试在冰冷的现实与炽热的道义之间,找到一个或许并不完美、却倾尽全力的平衡点。
江辰的目光扫过众人:“有异议吗?”
沉默。
几秒钟后,“山岳”缓缓举起了手中的枪:“执行命令。”
“夜风”看了一眼怀中仍在颤抖的“灰烬”,又望向那暗红的核心,深吸一口气:“灵族……同意。”
“谛听”闭上了眼睛,泪水无声滑落,但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决绝:“明白。”
其他人也陆续点头,或沉重,或悲壮,但再无犹豫。
抉择已下。
接下来,便是用行动,去践行这饱含血泪与挣扎的最终方案。
而低语者的低语,在这一刻,似乎也因这超乎它算计的、复杂而坚定的意志,出现了一丝凝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