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馆的晨光斜斜切进来,给展厅里的白色大理石像镀了层暖金。苏拉刚跨进门,就被角落里一群举着速写本的学生绊了下,其中个高个男生正踮着脚往人群里挤,铅笔在指间转得飞快,正是马克。
“让让让,借过——”马克胳膊肘不小心撞在展柜玻璃上,发出“咚”的轻响,引得管理员从远处投来警告的眼神。他吐了吐舌头,拽住苏拉的袖子往《掷铁饼者》跟前钻,“快看这肌肉,跟活的似的!”
罗丹的青铜复制品立在展厅中央,运动员弯腰扭身,右臂后摆,左手握住铁饼的弧度像拉满的弓。马克指着雕塑的腰背线条:“你看这块斜方肌,还有大腿肌肉的拉伸感,跟我上次在健身房看教练做硬拉时一模一样。”他边说边学着雕塑的姿势拧身子,牛仔裤紧绷着贴出骨骼轮廓,引得周围人偷笑。
苏拉没笑,她正盯着雕塑的脚踝。石膏翻制的皮肤纹理里,连血管的走向都清晰可辨,却又不像医院解剖图那样冰冷。“不对,”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你健身房教练的脚踝可没这么……匀称。”
马克愣了愣,凑近细看。雕塑的脚踝线条流畅,既不显得纤细无力,也没有过分突出的筋络,像是把现实中见过的所有健康脚踝的优点都揉在了一起。“还真是,”他挠挠头,“说像真人吧,又比真人好看点。”
“这就是古希腊雕塑的秘诀。”一个温和的声音插进来。两人回头,见是美术史老师迪卡拉底,他手里捏着个小本子,正对着《米洛斯的维纳斯》速写。“他们从不照着活人一模一样地刻,而是在脑子里先画个‘最完美的人’。”
苏拉走到维纳斯像前,展台的灯光让大理石泛着柔光。女神的肩颈线条圆润,腰肢收得恰到好处,即使缺了双臂,也丝毫不显局促。“老师,他们怎么知道什么是‘最完美’?”
迪卡拉底放下笔,指着维纳斯的躯干:“你看她的比例,肚脐到脚底的长度,正好是全身的五分之三;肩膀宽度,是头长的两倍。这些数字不是瞎凑的,是古希腊人用尺子量遍了运动员、舞者,算出来的‘黄金比例’。”他顿了顿,又补充,“但光有比例还不够,你看她的表情,不笑也不皱眉,是不是很平静?”
马克盯着雕像的脸看了半天:“是挺淡定的,跟咱们班学霸考前似的。”
“这叫‘静穆的伟大’。”迪卡拉底笑了,“古希腊人觉得,真正的美得经得住琢磨,不能太跳脱。就像这尊维纳斯,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让人觉得舒服,这就是‘恰到好处’。”
“可为什么非要‘恰到好处’?”苏拉忽然问,“把人雕得胖点瘦点,或者表情夸张点,就不美了吗?”
这话让周围几个学生都转过头来。迪卡拉底没直接回答,反而指着展厅墙上的浮雕:“你们看那些打仗的浮雕,士兵的肌肉鼓鼓的,铠甲上的纹路都透着劲儿,但谁见过他们龇牙咧嘴喊疼?”
马克想了想,还真没有。浮雕上的战士就算中了箭,表情也是绷紧的,透着股不服输的韧劲儿。
“因为在古希腊人眼里,人就该这样。”迪卡拉底的声音沉了沉,“他们敬神,但更信自己。你想啊,奥运会最早就是他们搞的,运动员光溜溜地跑,不是为了耍流氓,是想让所有人看看,咱们人的身体能有多棒。”他指着《掷铁饼者》,“这铁饼掷出去,能飞多远?靠的是力量,是技巧,更是脑子——知道怎么借力,怎么瞄准。这就是健康、力量、理性,三样凑齐了,才是他们心中的‘理想人’。”
苏拉的目光又落回维纳斯身上:“那她呢?她又不打仗,也不扔铁饼。”
“她代表另一种力量。”迪卡拉底说,“你看她站得笔直,就算没了胳膊,也像在说‘我就这样,不藏着掖着’。古希腊人觉得,身体是神给的礼物,不用遮遮掩掩。他们刻裸露的身体,不是为了色情,是想告诉世界:你看,人多了不起,连身体都这么美,这是神性在人身上的体现。”
“神性在人身上?”马克皱起眉,“不是说神比人厉害吗?”
“所以这才是关键啊。”迪卡拉底拍了下手,“古希腊有个哲学家叫普罗泰戈拉,说过一句名言:‘人是万物的尺度’。意思是,好不好,美不美,该由人自己说了算,不用总看神的脸色。你看这些雕塑,不管是掷铁饼的运动员,还是站着的维纳斯,是不是都透着股自信?好像在说‘我就是美的标准’。”
这话让马克忽然想起什么,他掏出手机翻出张照片:“老师你看,这是我表哥,健身教练,肌肉比《掷铁饼者》还结实,但我总觉得没雕塑好看。”
照片里的男人肌肉块垒分明,胳膊比马克的大腿还粗,表情却有点紧绷,像是在刻意展示。迪卡拉底笑了:“你表哥少了点‘松快’。古希腊雕塑的肌肉是‘有用的’,是为了掷铁饼、为了战斗长出来的,不是硬憋出来的。就像水满了自然会流,他们的美是从里往外透的,不是装出来的。”
苏拉忽然弯腰,看着维纳斯基座的阴影:“那他们就不喜欢不完美的吗?比如……瘸腿的人,或者脸上有疤的?”
展厅里静了几秒。一个戴眼镜的女生小声说:“我奶奶脸上有皱纹,我觉得挺好看的。”
迪卡拉底点点头:“问得好。古希腊也有表现老弱的雕塑,但那些不是主流。你想想,他们那会儿天天打仗,还得跟波斯人干仗,国家要强大,就得靠健康的人。所以他们歌颂力量,歌颂完美,其实是在说:咱们人能把日子过好,能打败敌人,能创造出比神还像样的东西。”他指着《掷铁饼者》的手腕,“你看这手腕的弧度,既有力,又不僵硬,这就是他们的智慧——知道什么是好的,还能把它做出来。”
马克忽然伸手,虚虚地比了比维纳斯的腰:“我好像有点明白了。就像咱们拍合照,总喜欢找个光线好的角度,把自己拍得好看点。古希腊人是把这种‘好看’做到了极致,还告诉别人:这就是我们人该有的样子。”
“差不多这个意思。”迪卡拉底合上本子,“他们不躲躲藏藏,不觉得身体是羞耻的,也不觉得人就该低三下四。他们用石头刻下这些身体,其实是在唱一首赞歌——赞美咱们人能有多棒,能有多清醒,能把日子过得像模像样。”
晨光慢慢移过雕塑的肩膀,在地上投下细长的影子。苏拉看着维纳斯缺了的双臂,忽然觉得那空白处也挺美的,像给人留了个念想——就像人永远在追求完美,却又总能在不完美里找到新的意思。
马克已经掏出速写本,对着《掷铁饼者》画起来,笔尖在纸上沙沙响。他没再刻意模仿雕塑的肌肉线条,反而在脚踝处多画了道浅浅的纹路。“稍微有点不完美,好像更像活人了。”他嘀咕着,抬头时正好对上苏拉的目光,两人都笑了。
展厅外的梧桐叶被风吹得沙沙响,像是在应和着两千多年前的那些石头雕像,说不完的话,都藏在那些恰到好处的线条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