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东边天际才泛出一抹淡淡的鱼肚白,操场上已飘起几只色彩斑斓的风筝。阿泽举着心心念念的鲨鱼风筝在跑道上狂奔,风筝尾巴用银箔纸糊就,在晨雾里甩成一道灵动银白弧线,远远望去,真像头矫健的鲨鱼从雾海里游过,威风凛凛。莉莉的蝴蝶风筝总飞不高,翅膀歪歪扭扭蹭着湿漉漉的地面,翅尖彩纸都磨出了毛边,她急得小脸通红,直跺着脚,辫子上的红绳随着动作跳得欢快,像两只不安分的小火苗。
“顺着风跑,别总往边上拐,风不接劲儿,风筝飞不起来。”林小满握着线轴慢慢放线,手里的燕子风筝借着一阵恰到好处的风势往上窜,翅尖彩纸在初升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这风筝是她昨天特意找了韧性十足的竹篾和透亮彩纸,在灯下忙活大半夜扎成的,翅膀上还沾着点没干的浆糊味,混着纸张清香,闻着格外踏实。
赵铁柱蹲在茵茵草地上帮宛宛调整风筝线,常年干重活的大手此刻显得格外笨拙,小心翼翼把打结的线一点点解开,指尖被细线勒出几道红印也浑然不觉。宛宛的风筝是只憨态可掬的小螃蟹,蟹钳用鲜艳红纸剪的,被风一吹就“啪嗒啪嗒”响,倒真像海晏岛礁石上那些横着走的小家伙,透着股机灵劲儿。“你看,这样轻轻一拉,就不会歪了。”他把线轴小心翼翼塞进宛宛手里,看着她牵着风筝在草地上慢慢跑,嘴角的笑比头顶阳光还要暖和。
小虎举着蓝白相间的三角风筝从旁边风风火火冲过,风筝线没留神缠上阿泽的鲨鱼尾巴,两只风筝顿时搅成一团,像打架的鱼和鸟,在半空中扭来扭去。“都怪你!跑那么快干嘛!”阿泽跺着脚喊,手里的线轴“咕噜噜”滚到草地上,线绳散了一地。小虎也不甘示弱,涨红了脸反驳:“是你自己不看路,往我这边撞的!”
林小满刚要过去帮忙解线,赵铁柱已大步流星走过去,一手拎着一个风筝,粗粝的手指在乱糟糟的线团里翻来翻去,看似杂乱无章的线在他手里仿佛有了生命,没一会儿就理得清清楚楚。“男孩子要让着点弟弟妹妹,”他把鲨鱼风筝递给阿泽,又帮小虎把三角风筝举过头顶,“再试试,这次顺着风跑,肯定能飞高点。”
风突然大了些,林小满手里的燕子风筝“呼”地一下窜上高空,线轴在她手里转得飞快,线绳勒得手心微微发麻。她仰头看着风筝越飞越远,渐渐变成个小小的黑点,突然想起海晏岛的船帆——渔民们总说,帆要顺着风才跑得稳,太急了容易翻,太缓了又走不动,就像过日子,得慢慢找着那个劲儿,急不得,也松不得。
“小满阿姨!你看我的蝴蝶飞起来了!飞得好高!”莉莉突然兴奋尖叫,她的蝴蝶风筝终于挣脱地面束缚,翅膀在风里扇得欢快,像真的蝴蝶一样翩翩起舞,跟着燕子风筝一起往云里钻。宛宛的小螃蟹也飞起来了,横着飘在半空,摇摇晃晃的,像在巡视属于自己的领地,惹得孩子们一阵欢呼。
孩子们的笑声像银铃一样在操场上滚来滚去,惊飞了槐树上栖息的麻雀,麻雀扑棱着翅膀,在晨雾里划出几道灰影。赵铁柱站在跑道边,看着林小满仰着头笑,阳光顺着她的发梢往下淌,在鼻尖投下小小的阴影,侧脸的轮廓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他突然想起孙婶临走时塞给他的那块帕子,上面用蓝线绣着朵小小的海浪花,孙婶当时红着脸说“遇到喜欢的姑娘,就把这帕子给她,海晏岛的姑娘都认这个”,他现在攥着帕子的手心全是汗,帕子的边角都被浸得有些潮了。
正看得入神,林小满手里的风筝线突然一松,燕子风筝晃了晃,像喝醉了酒似的,直直往下坠。林小满赶紧往回收线,动作快得差点把线轴甩出去,可还是慢了一步,风筝“啪嗒”一声卡在了教学楼的屋檐上,翅尖的彩纸被瓦片刮得“沙沙”响,像是在委屈地哭。“我去拿下来。”赵铁柱没等她说话就往教学楼跑,脚步踩在露水打湿的台阶上,发出“咚咚”的闷响,震得台阶上的水珠都跳了起来。
他敏捷地爬上窗台,伸手去够风筝,裤脚被墙角的钉子勾住了也没察觉,一门心思只想着把风筝完好无损地取下来。林小满站在楼下仰着头,看见他半个身子探出窗外,蓝布褂子被风吹得鼓鼓的,像张要起飞的帆,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小心点!别摔着!”她忍不住喊,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
“没事,放心吧。”赵铁柱把风筝解下来,顺着窗户轻轻扔给她,自己却没站稳,身子晃了晃,幸好及时抓住了窗框,才没掉下来。等他跳下来,裤脚已经撕开个不小的口子,露出脚踝上被蚊子咬的好几个红印,他却毫不在意,拍了拍身上的灰就走了过来。
“都怪我没拿稳,把风筝刮破了。”林小满摸着风筝被刮破的翅膀,有点懊恼,指尖拂过那道裂口,心里挺不是滋味。
“破了才好看呢,像打赢架的英雄,身上带点伤才威风。”赵铁柱咧着嘴笑,指节轻轻蹭过风筝上的破洞,“俺小时候在岛上放风筝,有次被台风刮到礁石上,风筝骨架都断了,只剩个破布片,照样拿回家挂在墙上,天天瞅着,觉得比新的还稀罕。”
林小满被他逗笑了,心里的懊恼顿时散了大半,她把风筝叠好放进帆布包,刚想说再扎一只新的,就见张岚挎着个蓝布包从操场那头跑过来,老远就挥着手喊:“小满!李研究员让你去趟实验室!”她跑到近前,弯着腰喘了好一会儿气,才接着说,“刚才在系办公室碰到他,说有关于海晏岛项目的事找你商量,还说要带你看看新到的设备,让你赶紧过去呢。”
林小满把风筝递给宛宛,又叮嘱她别跑太远,然后拍了拍手上的灰:“知道了,我这就过去。”她转头对赵铁柱说,“你们先在这儿玩,别跑太远,我去去就回。”
实验室在研究所的后楼,走廊里飘着淡淡的福尔马林味道,混合着酒精的气息,闻起来有些刺鼻。两旁的玻璃柜里摆着各式各样的海藻标本,绿的像翡翠,褐的像琥珀,还有些紫色的,透着神秘的光泽,标签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学名和采集日期。李研究员正对着显微镜写记录,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见她进来,推了推鼻梁上的金边眼镜,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来得正好,给你看样好东西。”
他从铁架上取下一个透明的玻璃水箱,里面养着几株海带,叶片比普通的宽了将近一半,颜色深得发黑,看着就很壮实。“这是我们改良的新品种,不仅耐低温,长得还快,你看这叶片的厚度,比普通海带厚三分之一。”李研究员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株,语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自豪,“上周在恒温池里试养,长势比预期好三成,再过段时间,就能批量培育了。”
林小满凑近水箱仔细看,发现海带的根部有些发白,不像自然生长的那样带着深褐色,她伸出指尖轻轻碰了碰叶片,感觉比普通海带硬不少,少了些自然的韧劲。“看着确实挺壮实的,”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就是不知道能不能经住海晏岛的风浪,海里的情况可比实验室复杂多了。”
“这个你放心,我们实验室能模拟十级风浪,”李研究员打开旁边的一台仪器,屏幕上立刻跳出一组跳动的数据和波形图,“你看,这是模拟海晏岛寒流的参数,温度、流速都和实际情况一样,新品种在里面泡了三天,一点事没有,叶片的韧性反而更强了。”他顿了顿,从抽屉里拿出一份表格推到她面前,“项目组决定下周去海晏岛实地考察,你对那边熟,地形、海域都了解,想请你当向导,食宿路费都由研究所出,还能给你记两个学分,怎么样?”
表格上印着详细的考察路线,从码头到海带田,再到深海养殖区,密密麻麻标着十几个采样点,每个点旁边都写着需要采集的样本类型和数量。林小满的手指轻轻划过“海晏岛”三个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离开岛快半年了,她总想起孙婶站在海带田里的样子,想起潮水退去后,礁石上亮晶晶的贝壳,想起傍晚时分,家家户户屋顶升起的炊烟,还有那带着咸腥味的海风。
“我得回去问问孩子们,看他们愿不愿意一起去。”她把表格仔细折起来,放进帆布包,指尖还残留着纸张的粗糙感,“阿泽和宛宛还没去过岛上的学校,正好带他们去看看,让他们跟岛上的孩子玩玩。”
“当然可以,孩子也能帮着采点样本,比如岸边的小海藻什么的,正好让他们也接触接触海洋研究。”李研究员笑得温和,语气比上次讲座时亲切了不少,“对了,王教授跟我说你会针灸?我母亲最近总说头晕,天旋地转的,去西医那里查了好几次,片子拍了不少,药也吃了一堆,就是不见好,不知你能不能抽空去给看看?不用勉强,实在不行也没关系。”
林小满想起李主任家老爷子的样子,心里有了些底,头晕多半和作息、气血有关,针灸调理应该能缓解。“我先去看看情况吧,不敢保证能治好,得号脉了才知道。”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得等我从海晏岛回来,这周要准备渔业交流会的材料,怕是抽不开身。”
“没问题,不急,等你回来再说。”李研究员点点头,又低头看起了显微镜,“那考察的事就这么定了?我让助手把具体的时间和路线再给你一份详细的。”
“嗯,定了。”林小满应着,转身走出实验室。
走廊里的阳光斜斜地落在标本柜上,把海带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条条在地上游动的海带。林小满摸着帆布包里的表格,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期待,突然很想快点见到赵铁柱和孩子们——想告诉他们,很快就能回海晏岛了,回那个有海浪声、有海菜香、有孙婶笑容的地方。
操场上的风筝还在高高地飘着,阿泽的鲨鱼风筝已经飞到了旗杆顶上,像在和国旗比高,赵铁柱正抱着莉莉,让她够风筝尾巴上系着的彩色布条,莉莉咯咯地笑着,手伸得老长。林小满走过去时,正听见莉莉奶声奶气地喊:“再高点!再高点!我要摸到云彩啦!”
“回来啦?”赵铁柱看见她,小心翼翼地把莉莉放下来,拍了拍她的头让她自己去玩,然后迎了上来,眼里带着询问,“李研究员找你啥事?是不是又说项目的事?”
“嗯,说要去海晏岛考察,让我当向导。”林小满蹲下来,帮宛宛把松开的鞋带系好,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咱们下周就能回岛了,能见到孙奶奶,还能看到海晏岛的海带田。”
阿泽一下子蹦得老高,手里的风筝线差点脱手飞走,他眼睛瞪得溜圆,不敢相信地问:“真的?没骗我?回去就能见到孙奶奶了?还能去礁石上捡螃蟹吗?”
“真的,没骗你,”林小满笑着点头,伸手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不仅能见到孙奶奶,还能去礁石上捡螃蟹,去海边看日出,跟岛上的小伙伴一起玩。”
赵铁柱站在一旁,听着她们说话,嘴角一直没下来过,心里像喝了蜜似的甜。他想起海晏岛的码头,想起潮水上涨时的样子,想起孙婶做的海菜饼,还有林小满在海边礁石上采药时的背影,那些画面像电影一样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心里踏实又温暖。
风又起了,把宛宛的小螃蟹风筝吹得摇摇晃晃,线轴在她手里转个不停,她吓得赶紧把线轴递给赵铁柱。赵铁柱接过线轴,稳稳地握住,风筝立刻又平稳起来,在天上继续横着“走”。林小满看着他握着线轴的手,宽厚、有力,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又看了看在草地上疯跑的孩子们,突然觉得,不管是实验室里培育的新品种,还是海晏岛自然生长的老海带,只要心里有片海,有份对生活的热爱和踏实,在哪儿都能扎根,都能迎着风,长得旺旺的,活得有滋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