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怀信有一个带锁的硬壳笔记本,藏在他书桌最底下的抽屉里,压在一堆旧课本和漫画书下面。这个本子,是他唯一能毫无顾忌说话的地方。
十月十五日,阴
今天物理小测验发下来了,92分,班里第三。王昊凑过来看,嘴里说着“牛逼啊信哥”,但那眼神怪怪的,好像在说“你爸那么厉害,你考好不是应该的吗”。真烦。我宁愿他像以前一样,直接说我“书呆子”。
李强更离谱,下课偷偷塞给我一盒进口巧克力,说他爸公司想去西明搞什么旅游开发,问我能不能在我爸面前“美言几句”。我当时差点把巧克力扔他脸上。我爸是谁?是西明几百万人的市委书记!他每天忙的都是大事,我算什么东西,还能给他递话?我把巧克力塞回他书包,没理他。他脸色一下子就不好看了。
有时候真希望我爸就是个普通工程师,或者像王小虎他爸那样,开出租车的。至少没人会因为他是谁,跑来对我笑,或者在我背后指指点点。
合上日记本,林怀信把它小心翼翼地塞回原处,仿佛藏起了一个见不得光的秘密。
冲突发生在一个周四的下午。体育课自由活动,男生们分成两拨在篮球场打半场。林怀信投丢了一个关键球,导致他们这边输了。同队的赵峰,那个家里做生意、平时就有点张扬的男生,把球狠狠往地上一砸,冲着林怀信嚷道:“操!会不会打球啊?就知道学习好有个屁用!要不是你爸,你能进这学校?能进我们这队?”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林怀信身上。那句话像一根烧红的针,精准地扎进了他心底最敏感、最委屈的地方。积压了许久的愤怒、屈辱和无力感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你他妈再说一遍!”林怀信眼睛瞬间红了,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猛地冲上去,狠狠推了赵峰一把。
赵峰没防备,踉跄着摔倒在地,手肘擦在粗糙的水泥地上,破了皮,渗出血丝。他愣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地爬起来,扑向林怀信。两人瞬间扭打在一起,旁边的同学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赶紧上前把他们拉开。
体育老师和班主任很快被惊动了。办公室里,林怀信和赵峰隔着一段距离站着,各自脸上都带着怒气和不忿。赵峰撸起袖子,展示他擦伤的手肘,嚷嚷着林怀信先动手。林怀信紧抿着嘴唇,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班主任分别给双方家长打了电话。
夏宁宁是第一个赶到的。她穿着研究所的工装,外面套了件风衣,显然是接到电话就匆忙请假出来。她先看了看儿子,确认他没受伤,然后才转向老师和赵峰。
赵峰的母亲几乎是紧随其后冲进来的,一个打扮入时、嗓门很大的女人。她一进来就指着林怀信:“你怎么打人呢?看把我们小峰胳膊弄的!这要是留疤了怎么办?你们家怎么教育的孩子!”
夏宁宁眉头微蹙,保持着冷静,对班主任说:“王老师,具体情况我们还不太清楚,能不能先听听孩子们怎么说?”
就在这时,赵峰的母亲似乎才仔细打量了一下夏宁宁,又瞥了一眼梗着脖子站在一旁的林怀信,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微微一变,气势瞬间矮了半截。她试探着问:“您……您是林……林司长的爱人?”
夏宁宁平静地看了她一眼,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我是林怀信的母亲。”
“哎哟!你看这事儿闹的!”赵峰母亲的表情立刻变得无比生动,带着夸张的歉意和热情,“误会!都是误会!肯定是我们家小峰不懂事,嘴上没个把门的,惹怀信同学生气了!男孩子嘛,打打闹闹正常的,不打不相识!”她边说边用力拍了一下自己儿子的后背,“还不快给怀信同学道歉!”
赵峰被他妈弄得莫名其妙,梗着脖子不肯说话。
夏宁宁心里跟明镜似的,一阵反胃。她不想利用丈夫的身份压人,只想就事论事。“王老师,不管怎么样,动手是不对的。怀信,向赵峰同学道歉。”
林怀信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眼圈更红了,倔强地扭过头。
最终,在班主任的调解下,这场冲突以双方互相不情不愿地道了歉,并保证不再犯而草草收场。赵峰母亲几乎是拖着儿子,陪着笑脸离开了办公室。
回去的车上,林怀信一直看着窗外,沉默得像一块石头。夏宁宁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心里一阵阵发酸。她知道,儿子感受到的不是解决问题的轻松,而是另一种更深重的屈辱。
晚上,等林怀信睡下后,夏宁宁在西明的夜晚来临之时,拨通了林万骁的电话。她尽量客观地叙述了事情的经过,包括赵峰母亲那戏剧性的态度转变。
电话那头,林万骁沉默地听着。当听到儿子因为“靠爹”的嘲讽而动手时,他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宁宁,怀信动手打人,这绝对不行!无论什么理由,使用暴力就是错的。你告诉他,必须深刻认识到这一点!要学会控制情绪,用合理的方式去解决问题,人际关系复杂,他以后要面对的情况还多着呢……”
他的声音透过听筒,清晰而冷静,带着一种上位者惯有的分析和训导意味。
夏宁宁把手机开了免提,放在一旁,默默地听着。而在虚掩的房门外,原本想去客厅喝水的林怀信,恰好听到了父亲这番“义正辞严”的教训。他停在黑暗中,紧紧攥住了拳头。他觉得父亲根本不懂,不懂那种被贴上标签、被肆意评判的愤怒和无力,那些大道理在现实的残酷面前,显得那么苍白,那么遥远。他转身轻轻退回房间,关上了门,将父亲的声音隔绝在外。
西明这边,林万骁挂断和妻子的电话后,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走到窗边,望着楼下路灯勾勒出的树影,眼前却浮现出儿子倔强而委屈的脸。他拿起内部电话,打给了秦致远。
“致远,你私下了解一下,京城xx中学一个叫赵峰的学生,他家长是做什么的,企业业务范围有没有和西明相关的。”他的声音有些低沉。
秦致远的效率很高,不到半小时就回了电话:“书记,查了一下,赵峰的父亲赵建国,是京城一家建材公司的老板,公司规模中等。他们近两年确实试图进入西明市场,参与过我们几个区县基建项目的投标,但都未能中标。”
果然如此。林万骁放下电话,一种无力感席卷全身。他感觉自己像身处一张无形大网的中心,而这张网的丝线,竟然能如此精准地缠绕到千里之外、正在读初一的儿子身上。他点燃一支烟,却没有吸,只是看着青色的烟雾在指间袅袅升起,然后消散在空气中。
沉思良久,他拿起私人手机,找到林怀信班主任的电话,斟酌着词句,发去了一条很长的短信:
“王老师您好,我是林怀信的父亲林万骁。深夜打扰,十分抱歉。听闻今日孩子在校与同学发生争执乃至动手,作为家长,我们深感愧疚,定会严加管教。在此也想恳请老师,在日常管理中,能否对怀信与其他同学一视同仁,不必因其家庭背景而给予过多关注或特殊对待。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渴望平等的同学交往和正常的校园生活。我们更希望他能凭借自己的努力和品行赢得尊重,而非任何外在因素。孩子的心理健康和人格养成,离不开纯净的校园环境,拜托您了。”
发送完毕,他放下手机,疲惫地闭上眼。他能做的,似乎也只有这些了。屏幕之内,是他运筹帷幄的疆域;屏幕之外,是他无法轻易触及的儿子成长的世界。这两个世界隔着千山万水,而他那份沉甸甸的父爱,在穿越这漫长距离时,似乎也变得有些信号不良,词不达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