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室的空气，在那串月球坐标出现于买盘队列的瞬间，凝固成了实体。
那不是比喻。
钱明感觉自己的肺被这块无形的琥珀堵住了，每一次呼吸都像是从冰层下汲取氧气，稀薄而刺骨。他那双看惯了红红绿绿几十年的眼睛，此刻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一行离经叛道的字符，大脑的处理器彻底烧了。
【+0.°N, 23.°E】
这行字，安静地躺在辉耀科技的买盘队列里，在跌停价之下，那片本该是数据真空的地带。它的委托量是“1手”，也就是100股。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对金融交易系统，乃至对人类几百年来建立的商业文明，最恶毒的嘲讽。
“这……这他妈的……”钱明喉咙里发出漏气般的声音，他扭头看向林曦，眼神里带着一种即将溺死之人抓住稻草般的期盼，“小林，这是不是……系统出错了？交易所的服务器让雷给劈了？”
林曦没有回答。她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骨头，瘫坐在椅子上。作为“麻雀”，她曾经将全球最森严的网络视为自家的后院，来去自如。可现在，她感觉自己像一个原始部落的巫师，毕生研究龟甲占卜，却亲眼目睹了天外来客用量子计算机推演未来。
她所有的知识，所有的骄傲，都在这行坐标面前，碎成了齑粉。
“不是故障。”林曦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被彻底击溃后的空洞，“我查了。这份委托……通过了交易所核心系统的全部验证。它是……合法的。”
“合法？”钱明的声音陡然拔高，像被人踩了尾巴的猫，“什么叫合法？拿月亮上的地皮来买A股，这叫合法？那我是不是可以用冥币去买美债？交易所那帮人是集体喝高了吗？”
“老钱。”苏沐雪的声音响起，将钱明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
她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主屏幕前，目光平静地注视着那行坐标。她的脸色很白，但眼神却异常镇定。她看着那串字符，就像在看一个最难解的棋局。
“这不是给交易所的人看的。”苏沐雪轻声说，“这是给我们看的。”
李瑶一直没有说话。她只是站在阴影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但此刻，她缓缓地走了出来，站到苏沐雪身边。她脸上的惊骇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比冰川更冷的平静。
“他们是在告诉我们。”李瑶的目光扫过那七百八十亿的卖单，又落在那份只有100股的月球买单上，“在他们眼里，白宇飞那点钱，和这100股，没有区别。我们的世界，我们的规则，我们的金钱……只是他们用来写字的，一张废纸。”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浇在每个人头上。
钱明不说话了。他靠在墙上，看着屏幕上那两个数字。
七百八十亿。
一百股。
一个是足以让任何国家金融市场发生动荡的天文数字，是白宇飞赌上一切的复仇之火。
另一个，微不足道，连一顿像样点的饭都吃不起。
可现在，那七百八十亿，显得如此滑稽，如此可悲。就像一个孩子，用尽全身力气，堆起了一座自以为宏伟的沙堡，却被神明随手丢下的一粒沙子，宣告了整片沙滩的主权。
“我……我有点想吐。”钱明捂着胸口，他感觉自己几十年来建立的价值观正在崩塌。他一生追求财富，相信金钱的力量，可今天，他发现自己信奉的上帝，在别人眼里，可能连个笑话都算不上。
“我们删不掉它。”林曦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它已经进入了交易撮合队列。除非……除非有人把股票卖给它。”
“卖给它？”钱明瞪大了眼睛，“怎么卖？卖方成交之后，钱从哪儿来？从月球上打过来吗？用什么结算？外星货币还是欢乐豆？”
他的问题荒诞不经，却问到了核心。
这个买单，它就在那里，像一个悬在物理定律之外的幽灵。你可以看到它，但你无法理解它。
苏沐雪忽然转身，快步走到落地窗前。她拉开厚重的窗帘，深邃的夜空中，一轮明月高悬。清冷的月光洒下，给这座繁华的城市镀上了一层虚幻的银边。
她看着那轮月亮，那里，有一个叫“静海基地”的地方。一封来自二十年前的信，刚刚寄到那里。而现在，那里又寄回了一份买单。
这已经不是商业战争了。
这甚至不是网络战争。
这到底是什么？
“他们……在钓鱼。”李瑶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苏沐雪回头，看到李瑶也正望着窗外的月亮，眼神幽深。
“用一个不存在的鱼饵，钓一条不存在的鱼。”李瑶说，“他们不在乎有没有鱼上钩。他们在乎的，是我们在看。他们在享受我们此刻的……困惑，恐惧，和无能为力。”
“混蛋！”钱明低吼一声，一拳砸在桌子上。他宁可面对一百个手持利刃的敌人，真刀真枪地干一场，也不想面对这种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用一种你无法理解的方式肆意羞辱你的局面。
林曦重新坐直了身体。她深吸一口气，眼中的迷茫和恐惧正在被另一种情绪取代。那是一种属于顶级技术人员的，偏执的战意。
“只要它存在于系统里，就一定有它的数据结构。”她的手指再次放到了键盘上，“我解析不了它的来源，但也许……我可以解析它的行为。如果，真的有人把股票卖给它，会发生什么？”
这个问题，让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是系统崩溃？还是交易无效？又或者……会发生某种更加离奇，更加无法预测的事情？
“不会有人卖的。”钱明下意识地反驳，“哪个傻子会对着一串乱码下单？这比对着空气开枪还离谱。”
然而，市场之所以是市场，就是因为它是由千千万万个，想法各异的人组成的。
华夏，某个三线城市的普通居民楼里。
一个网名叫“韭菜老王”的中年男人，刚刚结束了一天疲惫的代驾工作。他洗了把脸，点开电脑上的炒股软件，习惯性地看了一眼自己持有的，已经连续吃了三个跌停的辉耀科技。
“唉，又跌停了。”他叹了口气，鼠标无意识地在盘口上滑动着。他被套牢了，总共就买了2手，200股，亏得他好几天没睡好觉。
突然，他的鼠标停住了。
“咦？”
他揉了揉眼睛，凑近屏幕。在买盘下面，那片死寂的区域里，他看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
“+0.°N, 23.°E……买100股？”
老王愣住了。他炒股五六年，从没见过这种报价。
“交易所的显示bug吧？”他嘟囔了一句，准备关掉软件。
但就在他即将点击关闭按钮的瞬间，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击中了他。
他被套了200股。这个奇怪的买单，要买100股。
他反正也卖不出去，挂在跌停板上排队，前面还有七百多亿，排到猴年马月也轮不到他。
万一……万一这是交易所的什么神秘活动呢？比如，对着这个特殊代码卖出，就能原价成交？或者是什么彩蛋？
一个荒诞又充满诱惑的想法，在他心里疯狂滋生。
亏了这么多，他已经有点破罐子破摔了。
“妈的，赌一把！”
老王一咬牙，心一横，将鼠标移动到了那个诡异的坐标上。他的交易软件很智能，居然真的将这串坐标识别为了一个可以交易的对手方。
他选中自己的100股，然后，重重地按下了“卖出”键。
一个确认对话框弹出。
【您确定要以“+0.°N, 23.°E”的价格，卖出100股辉耀科技吗？】
老王看着这个比科幻电影还科幻的提示，只觉得心跳加速，口干舌燥。他仿佛不是在卖股票，而是在签署一份向外星文明投降的协议。
他闭上眼，再次点下了“确认”。
……
瀚海资本，观察室。
林曦的面前，代表着交易所原始数据流的屏幕，突然疯狂地闪烁起来，发出一阵尖锐的警报声。
“有……有人下单了！”林曦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变了调，“有一个来自Ip地址在三线城市的散户，他……他对着那个坐标，卖出了100股！”
一瞬间，钱明、苏沐雪、李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主屏幕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放慢。
他们看到，那份来自散户老王的，微不足道的100股卖单，像一颗投入黑洞的石子，义无反顾地，撞向了那份来自月球的买单。
然后，在所有人无法呼吸的注视下。
成交。
两个鲜红的，触目惊心的汉字，出现在了交易记录的最后一栏。
系统没有崩溃。
也没有提示错误。
那笔交易，就那么真实地，发生了。
钱明的大脑一片空白。
成交了？怎么成交的？钱呢？
而下一秒，林曦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她指着另一块屏幕，那上面显示的是交易所的实时结算数据流。
就在那笔交易完成的0.01秒内，一笔资金，凭空出现在了结算系统里，精准地支付给了那个名叫“韭菜老王”的散户账户。
那笔钱的数额，不多不少，正好是辉耀科技上一个交易日的收盘价，乘以100。
仿佛那串月球坐标，在交易规则里，被自动换算成了这个价格。
但这不是最恐怖的。
最恐怖的是，林曦的追踪程序，捕捉到了那笔资金的来源。
它不是来自任何一家银行，任何一个券商，任何一个已知的金融机构。
那笔资金的源头……
是一段代码。
一段在支付完成的瞬间，就自我销毁，彻底消失在网络世界里的，幽灵代码。
而就在众人还沉浸在这超现实的一幕中时，钱明的手机，突然疯狂地响了起来。
是他在交易所的一个老朋友，一个负责核心运维的老熟人，电话刚一接通，对方那带着哭腔和无尽恐惧的咆哮声就传了过来。
“老钱！出大事了！你们是不是动了什么手脚？！”
“我们交易所的……我们的‘钟’……它他妈的快了0.000000001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