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一皇都的主干道,朱雀长街,本是这座巨型城池最繁华的血管。
此时,这根血管却像是被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割开,流淌出名为“混乱”的脓血。
地面在震颤。
那震动最初只是细微的酥麻,像是远处的闷雷贴着地皮滚过。紧接着,街边茶摊上那一碗碗刚倒满的热茶开始泛起剧烈的涟漪,货架上的瓷器由于共振发出令人牙酸的脆响。
“轰隆——轰隆——”
沉重而整齐的蹄声,蛮横地撕裂了坊市间原本平和的喧嚣。
“禁军清道!闲人避退!”
“三殿下回宫!不想死的都滚开!”
伴随着几声尖锐得近乎破音的怒喝,长街尽头,一道金色的洪流席卷而来。
那是三十六骑身披重型金甲的禁军开路先锋。他们胯下的坐骑并非凡马,而是拥有一丝龙族血脉的烈焰龙马。马鼻喷吐间,硫磺味的黑烟与火星四溅,灼人的热浪逼得道路两旁的人群不得不狼狈后撤。
与其说是“清道”,不如说是一场小型的屠杀预演。
为首的骑士面覆金甲,只露出一双冷酷的眼睛。他手中的长戈并没有收起,而是随意地向外挥舞,像是在驱赶苍蝇。
“啪!”
一个躲闪不及的老摊贩被戈柄扫中肩膀,整个人如同枯草般飞了出去,重重砸在自家的面摊上。滚烫的汤水泼洒了一地,伴随着老人痛苦的呻吟和周围稚童惊恐的哭嚎。
器物破碎声、咒骂声、求饶声,瞬间响成一片。
原本充满烟火气的街道,顷刻间沦为权力的跑马场。百姓们脸上写满了对于这种绝对暴力的本能恐惧,他们像是一群受惊的羊群,拼命向着墙角挤压、堆叠,然后齐刷刷地跪伏在地,连头都不敢抬起分毫。
在太一神朝,皇权即天威。直视天威,是死罪。
在那片跪倒的灰暗色调中,有三处“异类”依旧站立着,显得格外刺眼。
李承玄负手而立,黑衣胜雪,神情淡漠得近乎于“空”。
他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目光穿透了飞扬的尘土与混乱的人群,却没有任何焦点。仿佛眼前发生的不是一场仗势欺人的暴行,而是一群蚂蚁在搬家时发生的拥堵。
这种“无关”,并非冷血,而是一种居高临下的、神只般的疏离。
在他身侧,一袭白衣胜雪的柳青瑶眉头微微蹙起。她那双清冷的眸子扫过那个倒地呻吟的老人,指尖下意识地动了动,一股锐利的剑意在袖中若隐若现。
至于那条大黑狗,此刻正龇着牙,喉咙里发出类似磨盘转动的低沉轰鸣。它那双看起来混沌无神的狗眼里,此刻正酝酿着一种足以吞噬日月的凶残风暴。
“一群蝼蚁,也敢在主人面前叫嚣?”
如果不是李承玄没有任何表示,这只上古凶兽恐怕早就显出真身,一口将这支所谓的“龙马”骑兵连人带马嚼碎了咽下去。
在这队嚣张的禁军身后,真正的“正主”终于登场。
那是一架由八头神骏的玉麒麟拉着的奢华銮驾。
八头玉麒麟,每一头都拥有着堪比人类化龙境强者的气息,此刻却被金色的锁链穿透琵琶骨,温顺得如同拉磨的驴子。銮驾通体由整块的万年温玉雕琢而成,车壁上镶嵌的不是普通的宝石,而是拳头大小、散发着柔和灵光的深海夜明珠。
车顶四角,悬挂着由鲛人泣珠化丝编织而成的流苏,随着车驾的前行,发出叮咚的脆响。那声音极为动听,却掩盖不住长街上百姓的哀鸣。
奢华,到了极致便是庸俗的傲慢。
一只修长、苍白的手,从车内伸出,轻轻挑开了那价值连城的珠帘一角。
露出了一张俊美,却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与酒色过度痕迹的脸庞。
太一神朝三皇子,在这个皇都乃至整个神朝都能横着走的人物。
他用一种百无聊赖、甚至带着几分厌倦的目光,扫视着窗外那些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蝼蚁”。
“又是这种无趣的场面。”
他打了个哈欠,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权力的滋味如果不通过对他人的践踏来体现,那将毫无意义。
正当他准备放下珠帘,继续回味昨夜那个美姬的滋味时,他的目光,忽然定住了。
像是正在觅食的秃鹫发现了一块鲜嫩的腐肉,又像是溺水者抓住了一根浮木。
他的视线穿过混乱的人群,精准地、贪婪地,锁定在了那道遗世独立的白衣身影之上。
柳青瑶。
在满街跪伏的灰尘与庸俗中,她就像是一朵盛开在淤泥之上的雪莲,清冷、高贵,不染尘埃。
那一瞬间,三皇子眼中那份仿佛对世界都失去了兴趣的百无聊赖,瞬间被一抹极度的惊艳与病态的炙热所取代。
作为皇子,他阅女无数。后宫中那些所谓的宗门圣女、世家千金,要么对他唯唯诺诺,要么故作清高实则欲拒还迎。
但眼前这个女子不同。
那是一种超脱了凡俗皮囊的美。清冷中带着一丝不自知的妩媚,圣洁中又透着一抹致命的魅惑。尤其是那双桃花眼,明明冷若冰霜,却仿佛蕴含着世间最动人的钩子,只一眼,便能让人的魂魄都沉沦进去,心甘情愿地被她踩在脚下。
“极品……不,是神品。”
三皇子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呼吸猛地一滞。
下一刻,他眼中的惊艳,迅速发酵成了毫不掩饰的占有欲。那是猎手看到猎物时的兴奋,是孩童看到心仪玩具时的势在必得。
他对着銮驾之外,轻轻抬了抬手。
“停。”
一个字,轻飘飘的,却比军令更有效。
那隆隆前行、仿佛不可阻挡的车队,瞬间戛然而止。龙马嘶鸣,蹄铁在青石板上划出一道道火星。
銮驾不偏不倚,正好稳稳地停在了李承玄与柳青瑶的面前,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三皇子整理了一下衣襟,掀开珠帘,缓步走出。
他的身后,如同影子一般,无声无息地浮现出三位身着灰袍的老者。他们低眉顺眼,看似普通,但每一个人的体内都蛰伏着渊深如海的气息,那是足以让一方天地都为之战栗的恐怖威压。
大能护道。
这也是三皇子敢在这皇都之中视人命如草芥的底气所在。
三皇子站在高高的銮驾之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前方。他傲慢地抬着下巴,目光如钩子般,死死地锁在柳青瑶的脸上,仿佛要在她身上烧出两个洞来。
至于柳青瑶身边的那个黑衣青年?
他看都没看一眼。
一个没有丝毫灵力波动、穿着普通的凡人,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团无足轻重的空气,一块路边的石头,一个连让他多看一眼资格都没有的背景板。
“本皇子乃太一神朝三皇子。”
他开口了,声音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施舍意味,仿佛这是一种天大的恩赐。他伸出手,指了指自己那奢华的銮驾。
“这位仙子,既然有缘在此相遇,可愿入我府中一叙?本皇子府上藏有万年灵酒,正好与仙子共饮一杯。”
话语虽然看似邀请,但语气中那股不容拒绝的霸道,谁都听得出来。
周围跪在地上的百姓们,虽然不敢抬头,但心中都忍不住叹息。
又一个好人家的姑娘要遭殃了。
被这恶魔看上,哪有什么“一叙”,分明就是羊入虎口,骨头渣子都不会剩下。
柳青瑶的美眸,骤然一寒。
她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温室花朵。这种眼神,这种语气,她在修行界见过太多。每一个敢这样对她说话的人,最后都变成了她剑下的亡魂。
“滚。”
柳青瑶红唇微启,吐出一个冰冷的字眼。
嗡——
一股凛冽至极的剑意自她体内微吐而出。刹那间,周围原本燥热的空气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温度,瞬间下降至冰点。
街道两旁店铺屋檐下悬挂的水珠,竟在这一瞬间凝结成了细碎的冰晶,叮叮当当地掉落在地。
几匹靠得近的龙马受惊,不安地打着响鼻,四蹄乱踏。
“嗯?”
三皇子非但没有生气,眼中的亮光反而更盛了。
“够辣!本皇子喜欢!”他抚掌大笑,眼中满是病态的兴奋,“原本以为只是个花瓶,没想到还是一匹烈马。好,很好!本皇子最喜欢的,就是驯服烈马的过程!”
“来人,请仙子上车!”
他一挥手,身后那三名灰袍老者瞬间抬起眼皮,浑浊的眼中精光爆射,就要动手。
“吼——”
一声低沉的咆哮声响起。
一直蹲坐在李承玄脚边的大黑狗终于按捺不住了。它猛地站起身,身躯虽然没有变大,但一股来自洪荒的凶煞气息,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爆发开来。
它那双混沌色的眼眸中,一抹足以吞噬星辰的恐怖凶光一闪而过。
敢对女主人不敬?敢无视主人?
找死!
然而。
就在柳青瑶手中的剑即将出鞘,就在小黑即将张开那足以吞食天地的巨口,将这群蝼蚁一口吞下的瞬间。
一只手,平静地,按在了柳青瑶握住剑柄的手背上。
那只手修长、白皙,指节分明,没有丝毫颤抖。
冰冷,却又蕴含着一种不容置喙、镇压一切的绝对力量。
与此同时,李承玄淡淡地瞥了一眼脚边的小黑。
那眼神中没有任何情绪,却让那头正准备暴起伤人的上古凶兽浑身一僵。那股毁天灭地的混沌气息瞬间平息,它夹着尾巴,重新变回了那副吐着舌头的憨厚土狗模样,甚至讨好地蹭了蹭李承玄的裤腿。
李承玄制止了他们。
这世间的吵闹已经够多了,他不希望再增加无谓的喧嚣。
然后,他缓缓抬起眼。
这是他第一次正视那位不可一世的三皇子。
他的眼神平淡得可怕,没有愤怒,没有畏惧,甚至没有情绪的波动。就像是看着一粒灰尘落在了洁白的桌面上,看着一只苍蝇飞进了精致的菜肴里。
“你的銮驾,惊扰到我了。”
李承玄的声音不大,语气没有半分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整条长街,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听到这句话的人,无论是跪着的百姓,还是马上的禁军,脑海中都只剩下一个念头:
这人,疯了吧?
三皇子脸上的倨傲笑容,瞬间凝固了。
他愣了半秒,随即像是听到了这世间最滑稽的笑话,整个人前仰后合,发出一阵夸张而又刺耳的狂笑。
“哈哈哈哈!惊扰你?你算个什么东西?”
他指着李承玄,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眼底却是一片冰冷的杀意。
“区区一个毫无修为的贱民,也敢跟本皇子谈‘惊扰’?你知不知道,哪怕是你呼吸的声音稍微大一点,本皇子都可以治你个大不敬之罪?”
“把他舌头割下来,喂狗。”
三皇子收起笑容,随口下令,就像是在说今晚吃什么一样随意。
然而。
这一次,没有人回应他的命令。
那三名原本准备动手的灰袍老者,此刻正如木雕泥塑一般僵在原地,脸上露出了见鬼一般的惊恐神色。
因为,他们看到了。
不仅仅是他们,三皇子也看到了。
他看到那个黑衣青年的瞳孔深处,那片原本死寂如永夜的漆黑之中,竟毫无征兆地,浮现出了一座古朴、宏大、由无尽秩序神链构筑而成的……天平。
那天平并非实体,却比这世间任何实体都更加真实,更加沉重。它悬浮在虚空之中,仿佛承载着宇宙的真理与法度。
天平的一端,自行浮现出了三皇子的虚影,连同他的銮驾、他的供奉、他那引以为傲的皇族血脉与权势。
天平的另一端,空无一物。
那里只有李承玄的一个念头。
关于“清静”的念头。
然后,天平,缓缓倾斜。
没有丝毫悬念。
三皇子所在的那一端,瞬间被高高翘起。
在他这一生中,无数次用来压人的权势、地位、财富、力量,在那个黑衣男子的一个念头面前,竟轻如鸿毛,不值一提!
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无法言喻的恐惧,如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这不是实力的差距,这是维度的碾压。
“喧哗者,当静。”
“无礼者,当罚。”
“我判你,有罪。”
李承玄的声音依旧很轻,甚至可以说是温柔。
但这三个字吐出的瞬间,却仿佛是天道亲自降下的敕令,是宇宙本源发出的最终裁决。带着不容任何生灵反驳、质疑的绝对威严。
言出,法随。
话音落下的那个刹那。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光影交错的法术对轰。
只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消失”。
那座由无数天材地宝打造,铭刻着重重防御阵法,足以抵挡圣人全力一击的奢华銮驾……
开始分解。
就像是沙雕城堡遇到了涨潮的海水。
那坚固的万年温玉车壁,那璀璨的深海夜明珠,那繁复的护身阵纹,甚至是拉车的那八头神骏非凡的玉麒麟……
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瞬间,被还原成了最基础、最细微的粒子。
它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化作一捧绚烂却又死寂的流沙,从三皇子的脚下、身侧、头顶剥离。
风一吹。
散了。
刚才还占据了半条街道、极尽奢华与威严的皇子仪仗,就这样彻底从这个世界上蒸发了。
连一丝痕迹,哪怕是一粒灰尘都没有留下。
“啪嗒。”
一声轻响。
三皇子重重地摔在了布满尘土的青石板路面上。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傲慢地抬着下巴、手指点出的姿势,但此刻,他屁股下面坐着的不再是温玉软榻,而是冰冷肮脏的泥地。
他身上那件用天蚕丝织就、防御力惊人的蟒袍,也随着銮驾一同消失了。
此刻的他,赤条条地瘫坐在大街中央,浑身上下不着寸缕,那白得有些病态的皮肤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就像是一只被剥了壳的软体动物,滑稽,丑陋,且无助。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三皇子呆滞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大脑一片空白。
那几位如临大敌的供奉老者,此时更是双腿打颤,牙齿剧烈碰撞发出“格格”的声响。他们是强者,正因为是强者,才更明白刚才那一幕意味着什么。
没有灵力波动,没有法则轨迹。
那是抹除。
从因果,从概念,从存在的根本上,直接抹除了“銮驾”和“衣物”这个概念。
这根本不是修士能做到的手段!
这是……神迹!
“这……这……”
三皇子终于回过神来。一阵凉风吹过他的胯下,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极度的羞耻与更深层的、足以摧毁心智的恐惧,在这一刻终于如火山般爆发。
他想尖叫,想逃跑,想遮住自己的身体。
但他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掐住,只能发出“荷荷”的破风箱般的声音。他的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黑衣青年。
那个他眼中的“路边石头”。
李承玄甚至没有再看他一眼。
惩罚已经结束,垃圾已经被清理。
他转过身,对着身边的柳青瑶和小黑淡淡说道:
“走吧,前面路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