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挟着山涧水汽的湿冷山风,顺着群峰褶皱处呼啸而来,狠狠吹拂着罗恩素色的长衫衣角,将布料掀起猎猎作响。他刚踏上连接碧游村的青石石桥中段,尚未真正踏入那片谷地村落的地界,周遭山林的静谧便骤然被一道极淡的气息打破——没有丝毫预兆,一道黑影如墨影般从右侧茂密的灌木丛后倏然闪出,动作快得只剩一道残影,仿佛与林间的阴影融为一体,不带半分多余的声响。
这道黑影身形挺拔,身着纯黑色劲装,衣料上绣着细密的暗纹,在斑驳的光影下隐约透着锋锐的质感。他面容隐在宽大的斗笠阴影中,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周身炁息收敛得如同深潭,唯有指尖夹着信笺的动作,稳得没有一丝颤抖。黑影甫一现身,便朝着罗恩躬身行了一礼,姿态恭敬到了极致,没有半句多余的言语,只是将手中那封以暗红色火漆严密封缄的信笺,双手奉上。
罗恩目光微凝,指尖先于思绪触碰到信笺。信纸是特制的桑皮纸,质地坚韧,带着淡淡的草木清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药味——那是唐门独有的防虫防腐药料,经年不腐。而那枚封住信口的火漆,色泽沉郁,触感坚硬,中央烙印着一枚精巧却凌厉的毒刺图案:三枚毒刺呈三角排布,尖端锋利,边缘刻着细微的“唐”字暗纹,正是传承数百年、在异人界令人生畏的唐门印记。
这枚印记,不仅代表着唐门的身份,更透着一股“言出必行、剧毒无情”的威慑力。罗恩心中微动,他深知唐门行事素来隐秘狠辣,若非事关重大,绝不会如此贸然派人拦截一位不明身份的强者,更不会以如此恭敬的姿态递出邀请。
他缓缓接过信笺,指尖稍一用力,火漆便应声而裂,没有发出半分刺耳的声响,足见其对力道的精准掌控。展开信纸,一行铁画银钩的字迹映入眼帘,笔锋刚劲,墨色沉郁,每一笔都透着习武之人的果决,却又在字里行间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仓促与焦灼。
信笺的落款清晰明了——唐门门长,杨烈。
信中言辞极为客气,开篇便是“罗恩先生台鉴”,称“久闻先生大名,知先生乃异人界超然物外之贤达,实力深不可测,声望卓着”,随后便直奔主题,坦陈了唐门如今的危局:
“唐门自先祖创派以来,以毒术、暗杀之术立足异人界,传承至今已逾三百年。然近日门派内部,却因两大议题陷入前所未有的分裂,新旧两派势同水火,矛盾已趋白热化,濒临内斗边缘,存亡系于一线。其一,乃是关于‘三十六贼’遗留问题之处置。门派旧派长老固执己见,坚持认为三十六贼当年背叛异人界,其罪当诛,其后裔与相关者皆应斩草除根,以绝后患;而新派弟子则认为,时移世易,当年之事早已尘埃落定,过度纠缠旧怨,不仅无益于门派发展,反而会树敌过多,拖累唐门走向衰亡。
其二,乃是近期曜星社递来的合作邀约。曜星社许以重利,声称愿与唐门共享情报、资源,助唐门扩大势力范围,甚至承诺帮助唐门研发更强的毒术与暗杀器械。新派弟子见门派近年发展滞缓,急于寻求突破,认为与曜星社合作乃是天赐良机;而旧派长老则深知曜星社行事诡秘,其心难测,坚信‘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坚决反对合作,认为此举无异于与虎谋皮,终将引火烧身。
两派争论日久,从最初的言语交锋,逐渐升级为势力对峙。旧派手握门派核心权力与传承秘籍,新派则拉拢了大量年轻弟子与中层力量,如今门派上下人心惶惶,训练停滞,甚至有弟子因派系之争大打出手,已然伤及同门情谊。杨某身为门长,虽极力调和,却因新旧两派积怨已深,自身亦陷入两难之境,无力回天。
听闻先生近日现身西南,杨某斗胆,愿以唐门百年基业为赌,恳请先生以超然之姿,前往唐门山门一坐,居中调解。先生声望卓着,实力深不可测,唯有先生出面,或能平息两派纷争,挽救唐门于危亡之际。杨某及唐门上下,必对先生感激不尽,日后若有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信末的字迹微微有些潦草,墨点晕染,显然是杨烈在极度焦灼的状态下写下的。罗恩将信笺缓缓收起,指尖仍残留着桑皮纸的粗糙触感与墨汁的浓冽气息,心中却已对唐门的局势有了清晰的认知。
“唐门……终究是避不开这一遭。”罗恩低声自语,声音被山风吹散,带着一丝无奈与凝重。他对唐门的历史与底蕴早有了解,这是一个传承久远、行事极端隐秘的杀手世家,内部等级森严,派系盘根错节。唐门弟子自幼便接受严苛的训练,不仅精通毒术与暗杀之术,更被灌输了“家族至上、传承至上”的理念,思想保守者众多,对外部势力向来抱有极强的排斥心理。
杨烈作为唐门门长,此举无异于打破了唐门数百年来“内部事务绝不外泄、绝不引外力介入”的铁律。罗恩能想象到,杨烈做出这个决定时,必然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既要面对旧派长老的指责,又要担心新派弟子的质疑,若非门派分裂已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若非内斗一触即发、百年基业即将毁于一旦,他绝不会如此放下身段,向一位外界“隐士”发出求救邀请。
罗恩的目光再次投向不远处的碧游村,村落的炊烟依旧袅袅,鸡犬相闻,看似一派安宁。他能感知到村落中心那股微弱的机械气息仍在持续,也能猜到“隐蛇”的成员正在暗中潜伏观察,曜星社的棋子或许也在蠢蠢欲动。碧游村的局势固然紧迫,但唐门的危局,却可能引发更为严重的连锁反应。
唐门作为异人界的老牌势力,虽行事低调,但其影响力不容小觑。一旦唐门爆发内斗,不仅会导致其自身实力大幅损耗,更可能引发连锁反应——旧派若胜,必然会更加固执地纠缠旧怨,对三十六贼后裔及相关势力展开疯狂报复,加剧异人界的矛盾;新派若胜,为了巩固地位,极有可能真的与曜星社达成合作,届时曜星社将获得唐门的毒术、暗杀资源,实力必然大增,对异人界的威胁将呈几何级数上升。更可怕的是,内斗可能导致唐门的核心机密(如独门毒术、暗杀手法)泄露,落入别有用心之人手中,引发更大范围的混乱。
相比之下,碧游村的局势虽复杂,但马仙洪的修身炉尚未完全成熟,曜星社的渗透也未到根深蒂固的地步,暂时还留有缓冲的余地;而唐门的内斗,已是箭在弦上,稍有拖延,便可能万劫不复。
“这趟浑水,终究是不得不蹚。”罗恩心中已然做出决定。他深知,自己作为异人界秩序的暗中维护者,不能坐视唐门走向分裂,更不能让曜星社借唐门之危坐大。碧游村之行,只得暂且押后,待化解了唐门的危局,再回头处理马仙洪与修身炉的问题。
他抬眸看向身前依旧躬身侍立的黑影,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回禀杨门长,此邀,我应了。三日后,我会前往唐门山门。”
黑影闻言,斗笠下的身形明显一松,恭敬地再次躬身行礼:“多谢先生应允!杨某已在山门备好薄茶,静候先生大驾。”话音未落,黑影身形一闪,便再次融入林间的阴影之中,动作快得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只留下一缕极淡的药香,在山风中迅速消散。
罗恩望着黑影消失的方向,缓缓收起目光。山风依旧湿冷,吹得他衣衫猎猎作响。他转身,不再看向碧游村的方向,而是朝着与西南边境相反的方位走去。步伐沉稳,每一步都踏得坚实,心中却已开始推演唐门之行的种种可能——旧派长老的顽固、新派弟子的激进、杨烈的两难、曜星社在其中的暗中搅局……
这场调解,注定不会轻松。但罗恩深知,他别无选择。为了异人界的稳定,为了阻止更大的危机爆发,这趟唐门之行,他必须全力以赴。
碧游村的暗流,暂且蛰伏;唐门的风暴,已然临近。新的棋局,在他转身的那一刻,已然悄然切换了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