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皇宫深处。
与天师道那烟火缭绕的地室、乌衣巷的清雅书房、王府的精致绣楼皆不相同,此处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独特的、混合了陈年木料、书香与若有若无龙涎香的气息。这是一间位于偏僻宫苑角落的书斋,陈设古朴,甚至有些过于简素,若非那偶尔经过窗外、甲胄森然的禁军巡逻队,几乎让人忘却这是禁宫之内。
灯盏用的是普通的青瓷油灯,光线昏黄,勉强照亮书案前一隅。案后坐着一人,身着常服,料子却是极难得的蜀锦暗纹,颜色沉稳。他并未看案上的奏折或书籍,只是静静地望着跳动的灯焰,手指无意识地在扶手上轻轻敲击。他的面容在阴影中显得有些模糊,唯有一双眼睛,在偶尔抬起时,掠过一丝深不见底的幽光。
他没有等太久。
一道几乎与墙壁阴影融为一体的暗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一个穿着内侍服饰、却毫无内侍惯常卑躬神态的老者躬身而入,低声道:“主上,孙泰到了。”
“让他进来。”案后之人声音平和,听不出喜怒。
老者退下片刻,引领着身着寻常青布道袍、刻意收敛了周身气息的孙泰走了进来。那老者随即退出,暗门合拢,室内只剩下两人。
孙泰并未行大礼,只是微微躬身:“贫道孙泰,见过……贵人。” 他选择了这样一个模糊而谨慎的称谓。
案后之人抬了抬手,示意他坐下。灯光终于照亮了他的部分侧脸,若陆昶或谢安在此,定会震惊——此人竟是平日看似庸碌无为、只知清谈玄理的会稽王司马昱!那个被陆昶和谢道韫初步排除在核心嫌疑之外的宗室亲王!
“孙天师深夜冒险入宫,所为何事?”司马昱开口,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只是在闲话家常。
孙泰心中凛然,知道对方这是在表达对昨夜行动失利的些许不满。他沉声道:“回禀贵人,昨夜之事,出了些纰漏。陆昶……未能格杀,目前下落不明,疑似被王府或谢家藏匿。”
司马昱敲击扶手的手指停顿了一瞬,室内陷入短暂的寂静,这寂静比斥责更让人压抑。
“下落不明?”司马昱轻轻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也就是说,他可能还活着,而且,落在了我们的对手手里。”
“是贫道失察,低估了此子的顽强,也低估了王、谢两家的反应速度。”孙泰低下头,承认失误。在这位贵人面前,任何推诿都是愚蠢的。
“罢了。”司马昱摆了摆手,似乎并不想过多追究一次行动的得失,“一只侥幸逃脱陷阱的幼兽罢了,纵然一时未死,也改变不了大局。只是,他活着,终究是个变数。尤其是……若他接触到了不该接触的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
他的目光转向孙泰,那双平日显得温和甚至有些懦弱的眼睛里,此刻却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人心:“张弘那边,近来似乎也不太安分?”
孙泰心头一跳,没想到贵人对天师道内部的动向也如此清楚!他连忙道:“贵人明察。张弘拘泥于所谓‘道官清修’之责,对贫道与贵人的大计素有微词,近来更是有些异动。不过,他翻不起什么风浪,贫道已着人严密监视。”
“翻不起风浪?”司马昱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有时候,最致命的刀子,往往来自内部。陆昶是外患,张弘是内忧。外患未除,内忧又起,孙天师,你这‘天师’之位,坐得可还安稳?”
这话语如同鞭子,抽在孙泰心上。他脸色微变,肃然道:“贵人放心!贫道自有分寸。张弘若真敢有不臣之心,贫道定会清理门户,绝不手软!” 他顿了顿,又道,“至于陆昶,贫道已加派人手,全力追查其下落。只要他还在建康城,掘地三尺,也要将他找出来!”
“光找出来还不够。”司马昱缓缓道,目光重新投向跳动的灯焰,“要让他彻底闭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是活口……你知道该怎么做。不能让他有机会开口,不能让他手里的东西,落到谢安或者其他人手里。” 他指的,自然是陆昶可能掌握的关于天师道阴谋、乃至与他司马昱关联的证据。
“是!贫道明白!”孙泰沉声应道。
“还有,”司马昱话锋一转,“三月初三,上巳节,乃是关键。陛下依例会出宫祓禊,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所有布置,必须确保万无一失。任何可能影响大局的因素,无论是陆昶,还是张弘,或是其他什么人,都要在此之前,彻底清除。”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但其中蕴含的决绝与冷酷,让孙泰这等心狠手辣之人也不禁心中一寒。
“贵人放心,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各部皆已就位,只待时机一到……”孙泰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
“嗯。”司马昱微微颔首,“记住,我们所求,并非一时之快,而是江山永固,道统长存。些许波折,不必挂怀,但亦不可轻视。去吧,做好你该做的事。”
“贫道告退。”孙泰起身,再次躬身,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这间看似简朴,却隐藏着滔天野心的宫室。
暗门重新合拢。
司马昱独自坐在灯下,沉默良久。他伸出手,从案几的暗格里取出一枚小巧的玉印,在指尖摩挲着。玉印上刻着的,并非皇家玺印的纹样,而是与陆昶那枚玉佩上相似的云箓符文,只是更加复杂、更加古老。
“陆昶……陆通之侄……”他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有忌惮,有杀意,或许,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欣赏?
“可惜了,若你能为我所用……”他轻轻摇头,将玉印放回暗格,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坚定。
“顽石终究,要被这大势所碾碎。”
灯光摇曳,将他孤寂而庞大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微微晃动,如同蛰伏的巨兽。
宫墙之外,夜色更深。一场针对陆昶,乃至针对所有知情者的、更加周密和残酷的搜捕与清洗,即将展开。而藏身于王府绣楼内的陆昶,尚不知晓,那真正的幕后黑手,已然将目光牢牢锁定了他,其危险程度,远超孙泰十倍。王璎的绣楼,已成了风暴眼中,最脆弱却也最关键的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