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月亮河畔的村庄被温柔的黑暗笼罩,安静得只能听见零星几声犬吠从远处传来,以及窗外草丛里不知疲倦的虫鸣合唱。老村长周满囤独自坐在自家院子的石凳上,嘴里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明灭的火光短暂地照亮他紧锁的眉头和沟壑纵横的脸。孙女周慧慧房间的窗子还透出暖黄色的灯光,像一只固执的眼睛,显然,孩子还在为升学宴的事情闹着别扭,这光刺得老村长心里一阵阵发紧。
良久,他重重地磕了磕烟袋锅,灰烬簌簌落下。他站起身,腿脚有些发麻,慢慢踱到孙女的房门前,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起粗糙的手,轻轻敲了敲。
“慧慧,睡了吗?爷……爷跟你说几句话。”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小心翼翼。
里面沉默了一下,才传来闷闷的、带着鼻音的声音:“没睡,门没锁。”
老村长推开门,老旧的木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看到孙女正背对着门,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晕柔和地洒在她身上,她面前摊开着那本大红色的录取通知书,手指无意识地在上面的校徽上摩挲,肩膀微微耷拉着,脸上还带着未消的委屈和倔强。
他心下又是一叹,拖过一把旧椅子,坐在孙女旁边,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昏黄的灯光下,一老一少两个影子被拉长,投在略显斑驳的土墙上,显得有些沉默而巨大。
“慧慧,”老村长开口,声音比平时柔和了许多,像怕惊扰了什么,“爷知道,你觉得爷请振华来办酒席,委屈你了,觉得掉价,怕城里的同学来了笑话,跌了你的面子。”
周慧慧抿着嘴,眼睛仍盯着通知书,没说话,但微微泛红的耳根和紧绷的嘴角默认了爷爷的话。
“唉,你这孩子啊,”老村长摇摇头,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历经岁月后的淡淡感慨,“还没飞出家门,翅膀刚硬了点,就先嫌弃起孵出你的窝巢,嫌弃起自家的泥土了。”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认真,“你呀,是不知道你这个振华叔,他可不是你想的那个普通的‘村里做饭的’,他是个有故事的奇人!真真的奇人!”
“奇人?”周慧慧终于转过头,灯光下她的眼睛还有些湿润,眼神里混杂着明显的不信和一丝被勾起的好奇,“爷爷,您就别编这些故事来哄我安心了。他能有多奇?不就是做菜好吃点嘛,还能飞出月亮河去?”
“嘿!你这丫头!读书多,道理大,就不信老祖宗传下来的‘山外有山’了?”老村长见孙女不信,有点急了,身体往前倾了倾,压低了声音,仿佛要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神秘兮兮地说,“爷跟你唠几件真真儿的事,你听了可得烂在肚子里,别往外传。”
“就前些日子,咱们市里那个点石成金的王首富,王建业!你知道吧?电视上、报纸上老见那个,气势足得很!”老村长伸出粗糙的大拇指,用力地朝天上比划了一下。
“知道啊,怎么了?他又来投资了?”周慧慧兴趣缺缺,觉得爷爷又要老生常谈。
“投资?他是专门开着那比咱家房子还贵的小汽车,一路打听,跑到咱这河滩边,‘周小庄’的土院子里,就为了吃你振华叔做的一碗鱼兜汤,就着一块冰镇西瓜!吃完之后,啧啧称赞,说比他吃过的什么外国空运来的龙虾鲍鱼都鲜灵!这能是普通厨子能有的能耐?”老村长瞪着眼睛,仿佛当时他就在现场。
周慧慧将信将疑:“也许……就是吃腻了山珍海味,想来尝个野趣呢?有钱人的心思,说不准的。”
“吃个野趣?”老村长哼了一声,声音更低更神秘了,“还有更神的呢!听说那王首富身体有个老毛病,肠胃不通,看了多少京城沪上的名医,药吃了箩筐,都没断根。结果那天,你振华叔,就那么隔着饭桌看了他几眼,连脉都没号,就直接点出了他的病根所在——说是长期思虑过重,气结于中,郁而化热,伤了脾胃!当场拿出随身带的布包,里面亮晃晃一排银针,就在他那包厢里给王首富手上、肚子上扎了几针!嘿!你说神不神?王首富当时就感觉一股气顺了下去,肚子咕噜噜响,像是堵了多年的淤塞管子一下子通了!浑身松快!临走的时候,硬塞给你振华叔厚厚一沓钱当谢礼,听说足足有这个数!”老村长神秘地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个让周慧慧也暗自吸气的数字。
周慧慧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学校里学的生物和物理知识让她本能地排斥这种近乎传奇的故事:“爷爷,您这都是听谁说的?越传越玄乎了吧?他一个厨子,还会针灸?还能一眼看穿首富的病?这……这太不科学了……”
“科学?啥叫科学?能治好病就是最大的科学!”老村长见孙女还是不信,急得差点拍大腿,“当时‘周小庄’好多食客都隐隐约约瞧见了!村里都传遍了!还能有假?还有!就前几天,下游老刘家那个调皮蛋二狗子,在河湾那处回流漩涡里玩水,脚底一滑,差点淹死!当时岸上他娘哭得都快背过气去了,那漩涡急得很,没人敢下啊!你猜怎么着?你振华叔当时正好在附近河边溜达看水情,听到喊声,像箭一样冲过去,衣服都没顾上脱,扑通就跳河里了!那水性,了得!几下子就避开漩涡劲,把呛得半死的孩子给捞上来了!捞上来后人连名字都没留,拧了拧湿透的衣服,牵着自家狗就走了!这叫啥?这叫深藏功与名!这是古时候侠客才有的做派!”
老村长说得激动,脸都微微泛红,仿佛这些事迹让他也与有荣焉:“再说他家那鹦鹉‘翠花儿’,快成精了!不仅能学人说话问‘吃了吗’,还会哼几句《月亮代表我的心》,学高大壮吆喝‘鱼汤好喽~’,学得那是一模一样,能把人骗过去!他家那土狗大黄,通体油亮,都说它是喝月亮河的水有了灵性,之前不知道跟哪里的好种配了,前几天,它居然翻山越岭,把散在附近村里的四五只胖乎乎的小狗崽,一只不落地全给领回‘周小庄’院子来了!通人性得很呐!”
周慧慧听着爷爷一件件、一桩桩说来,脸上的不信和抵触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惊疑取代。这些事听起来实在太离奇,太像武侠小说或者志怪笔记里的情节。一个农家乐老板,既是隐于乡野的神厨,又是妙手回春的神医,还是见义勇为的侠客,甚至还能让动物都变得非同一般?
“爷爷……您说的这些……有那么多巧合……都是真的?”她的语气明显动摇了不少,但理性仍在挣扎,“这也太……”
“爷这一把年纪了,还能编瞎话糊弄你?”老村长见孙女态度软化,趁热打铁道,语气无比笃定,“慧慧,你是大学生了,信书本,信科学,爷懂,这是好事。但咱这世上,天大着呢,有些能人异士,他就是藏在人堆里,本事大得没法用常理解释。你振华叔就是这样的人!他是有大本事、大境界的人,却甘心留在咱们这小地方,守着灶台、田地、这条月亮河,这叫不忘本!这叫踏实!请他来做你的升学宴,不是掉价,是咱们老周家的福气!是给你这金凤凰增添光彩!沾他的灵气呢!你想想,他那双手,可是给首富治过病、从龙王爷手里抢过人性命的手!这样的人用心做出来的菜,能是普通的席面?能差得了?”
老村长最后语重心长,目光深沉:“孩子,看人看事,不能光看表面光鲜,也不能光盯着城里那些霓虹灯和大招牌。真正的能耐和体面,不在排场多大,盘子多花哨,而就在这实在处,在这份深藏不露的厚道和真本事里。等你宴席那天,亲眼见过你振华叔那山崩于前都不变的沉稳气度,亲口尝过他手下那能鲜掉眉毛的饭菜,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周慧慧彻底沉默了,低着头,灯光在她浓密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紧紧卷着录取通知书的边缘,那硬挺的纸张被她捏得有些发皱。爷爷的话不像假的,那些具体的时间、人物、细节,像一颗颗沉重的石子投入她心中原本平静而优越的池塘,激起了层层意想不到的涟漪。那些离奇的故事依旧冲击着她的认知,让她难以置信,但爷爷笃定的、甚至带着崇敬的语气,以及那些活灵活现、有鼻子有眼的描绘,又让她无法全然否定和嗤之以鼻。
她心里乱糟糟的,对那位即将为自己操办升学宴的、神秘的“振华叔”,不知不觉中,已经消除了一大半的嫌弃,转而产生了一种极其复杂难言的好奇、一丝隐隐的期待,甚至还有一点对自己先前武断态度的羞愧。或许……爷爷说的这些看似荒诞的故事,真的有那么一点点……可能是真的?那位整日在灶台边忙碌的汉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好了,爷不吵你了,你自个儿想想,早点睡。”老村长见孙女听进去了,眼神里有了变化,便知趣地起身,粗糙的手拍了拍孙女略显单薄的肩膀,佝偻着背,慢慢地出去了,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周慧慧对着台灯散发出的温暖光晕,久久没有动弹。录取通知书上大学的徽标在光下显得格外清晰,那是一个她向往的全新世界。而窗外,月亮河在夜色下静静地流淌,水声隐约可闻,仿佛蕴藏着这片土地上无数不为人知的秘密和能量。她对几天后的升学宴,忽然不再那么排斥和担忧,反而生出一种强烈想要一探究竟的念头。
那个周振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