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杜康醉酒
人间烟火,并非只存在于繁华都城与灵气盎然的仙家福地。在这片广袤无垠的天地间,总有一些不起眼的角落,如同顽石缝隙中挣扎求存的小草,承载着凡俗的悲欢离合,也偶尔会成为某些脱离了既定轨迹的修士,暂时停泊的港湾。
“忘忧居”,便是这样一个所在。
它坐落于中原与西漠交界处,一片名为“黑风岭”的荒山野岭之中。此地灵气稀薄,山势险恶,时有低阶妖兽出没,既非修炼宝地,也非交通要冲,寻常修士绝不会在此逗留。也正因如此,这间由几块粗糙巨石垒砌而成、挂着块被风雨侵蚀得字迹模糊木匾的简陋酒肆,便成了那些不愿被人打扰、或是行走于阴影之中的过客,偶尔歇脚的最佳去处。
酒肆没有招牌,名字“忘忧居”也只是过客们口耳相传的称呼。掌柜的是一个沉默寡言、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独眼老汉,没人知道他叫什么,从哪里来,为何会在此地开这么一间注定亏本的酒肆。他终日坐在柜台后,擦拭着几个永远擦不亮的粗陶酒碗,对往来的客人不同不同,只在对方拍出灵石或银钱时,才默不作声地打上一葫芦浑浊烈烈的、被称为“断肠烧”的土酿。
此刻,日头西斜,将黑风岭嶙峋的山石拉扯出长长的、扭曲的阴影。忘忧居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劣质酒水、汗臭以及一种山野特有的土腥气混合在一起的、并不好闻的味道。
稀稀拉拉地坐着几个客人。
靠近门口,是一个浑身笼罩在黑色斗篷里、气息阴冷的修士,面前只放着一杯清水,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似乎在等人。
角落里,两个穿着破烂皮袄、像是常年行走于危险地带的采药人或猎户,正就着一碟盐水煮豆,低声交谈着某处山谷发现了一株罕见灵草的讯息,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而在酒肆最里面,靠墙的位置,一个身影正伏在满是油污的木桌上,鼾声如雷。
那是一个看起来邋遢到了极点的老者。头发乱糟糟地如同抱窝的草鸡,上面还沾着几根枯草叶;身上的灰色道袍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油光锃亮,袖口和下摆破损处随便用不同颜色的线歪歪扭扭地缝着;脸上布满沟壑,被酒气熏得通红,口水顺着嘴角流下,在桌面上聚成了一小滩。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怀里紧紧抱着的一个巨大的、朱红色的酒葫芦。那葫芦看似普通,却隐隐有澹澹的、奇异的酒香溢出,与他桌上那壶“断肠烧”的劣质气味格格不入。
正是酒痴——杜康。
他显然已经醉了,醉得一塌糊涂。但即便是醉卧于此,他身上也依旧散发着一种与这简陋环境、与他邋遢外表极不相符的、渊渟岳峙般的隐晦气息,让那独眼掌柜和另外两桌客人,都有意无意地避开了他所在的角落,不敢轻易靠近打扰。
“……呃……好酒……嘿嘿……”杜康在睡梦中咂咂嘴,含湖不清地嘟囔着,抱着酒葫芦的手臂又紧了紧。
然而,下一刻,他鼾声骤停,眉头紧紧皱起,似乎在梦中遇到了什么极不愉快的事情。他猛地摇晃了一下脑袋,迷迷糊糊地半抬起头,那双原本应该清澈明亮、此刻却布满血丝、醉眼惺忪的眸子,茫然地扫视了一下昏暗的酒肆,最终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中。
“……三……三百年前……”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浓郁的酒气喷薄而出,声音沙哑而含混,带着浓重的醉意,却又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沧桑与……惋惜。
“……天枢子……那老小子……嗝……那时候……还是个……不错的酒友啊……”
他像是陷入了遥远的回忆,眼神迷离,脸上露出一丝似哭似笑的复杂表情。
“……会……会为了山下那些……手无寸铁的凡人村落……亲自拎着剑……下山去除妖……嘿……那时候的他……剑光那叫一个正……堂堂正正,煌煌大气……杀得那些小妖崽子屁滚尿流……回来还跟老酒鬼我吹嘘……说……说他天枢宗的剑,就是为守护而生的……”
他举起怀里的朱红葫芦,勐地灌了一大口,不知里面是“断肠烧”还是他自带的仙酿,酒液顺着他的胡须淋漓而下,他也毫不在意。
“……还会……为了门下几个受了委屈的……愣头青弟子……跑到戒律堂……跟那些古板的老家伙拍桌子瞪眼……据理力争……说什么……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弟子心寒了,宗门还有个屁的未来……哈哈……哈哈哈……那时候的他……多鲜活……多……像个人啊……”
杜康笑了起来,笑声却带着一种难言的酸楚与悲凉,在寂静的酒肆里回荡,引得门口那黑袍客人和角落的采药人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不敢往这边看。
笑着笑着,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可惜……可惜了啊……”
他反复念叨着这两个字,浑浊的泪水竟从眼角挤了出来,混合着脸上的酒渍,蜿蜒而下。
“……怎么就……怎么就变成了后来那副鬼样子了呢?……冷冰冰的……算计这个,算计那个……看谁的眼神……都像是在掂量一件工具……一件……可以用来帮他登上那虚无缥缈长生路的……材料……”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不解与痛心。
“……是了……是从他冲击化神失败……兵解转修魂道之后……就慢慢变了……魂道……魂道……嘿嘿……窥探灵魂的奥秘……听起来多诱人啊……可那玩意儿……是那么好碰的吗?……多少惊才绝艳之辈……栽在了这上面……执念啊……都是执念害人……”
杜康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那执念也侵蚀了他的心。
“……长生……长生……狗屁的长生!”他突然激动起来,声音提高,带着一股愤世嫉俗的怒意,“为了个看不见摸不着的长生……把自已活成了个不人不鬼的怪物……把好好的宗门搞得乌烟瘴气……把信任他的弟子……当成猪狗一样宰杀……抽取魂源……九世啊!整整九世!他妈的……那是人干的事吗?!”
他越说越激动,抓起桌上的粗陶酒碗,看也不看,狠狠摔在地上!
“啪嚓!”一声脆响,碎片四溅。
独眼掌柜只是抬了抬眼皮,看了看地上的碎片,又低下头继续擦他的碗,似乎早已见怪不怪。另外两桌客人则更是噤若寒蝉,恨不得把脑袋埋进桌子底下。
“……长生误人……长生误人啊……”杜康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像是耗尽了力气,又软软地趴回了桌子上,脸贴着冰冷油腻的桌面,声音变得含糊不清,带着无尽的疲惫与萧索,“……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让执念给吞了呢……老朋友……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
他像是在质问早已魂飞魄散的天枢子,又像是在质问这无情的天道,更像是在质问自己那颗同样经历了无数岁月、看遍了悲欢离合,却依旧会感到刺痛的心。
酒肆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杜康粗重的喘息声和门外隐约传来的风声。
过了许久,他仿佛才从那股激烈的情绪中缓过劲来,迷迷糊糊地,又将话题转向了另一个人。
“……那小子……云孤鸿……”
提到这个名字,他的语气变得有些复杂,少了几分对天枢子的痛心与愤怒,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审视与感慨。
“……像他……又不像他……”
他嘟囔着,似乎在努力将两张面孔在醉意朦胧的脑海中重叠、比较。
“……那股子倔劲儿……认死理儿……为了心里认定的事……敢把天捅个窟窿……这点……跟三百年前那老小子……一模一样……都是不肯低头的牛脾气……”
“……可……又不一样……”他摇了摇头,朱红葫芦随着他的动作晃荡,“那老小子后来的倔……是偏执……是入了魔……为了长生,什么都不顾了……可这小子……”
杜康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
“……他的倔里头……有股气……一股……不肯向命运低头的逆气!……还有……情义……对那龙女娃娃的情义……重得很……看得比自已的命……还重……”
“……为了这个‘情’字,为了讨个公道……他敢叛出宗门,敢与天下为敌,敢化身半龙,行走于生死边缘……最后……更是追到那鸟不拉屎的镇龙渊底下……跟那老怪物同归于尽……”
“……这份决绝,这份酷烈……那老小子年轻时……没有……他算计得太多了……得失心太重……做不到这么纯粹,这么……不管不顾……”
杜康又灌了一口酒,长长地、带着酒气地叹息一声。
“……《烛龙逆命经》……嘿嘿……逆天改命,向死而生……这小子……走的是一条比那老小子更邪性、也更艰难的路啊……那老小子是想窃取别人的命来续自已的命……这小子……是想把别人强加给他的命,连同自已的命,一起给掀翻了!……”
“……像吗?像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头。不像吗?走的道,根本就是南辕北辙……一个越走越窄,钻进了牛角尖,成了魔……一个……看似踏入了绝境,却好像……又在绝境里,硬生生踩出了一条谁也没走过的缝……”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含糊,醉意再次如潮水般涌上,将他的意识拉回浑噩的深渊。
“……都是疯子……都是痴人……嘿嘿……执念是痴……情深也是痴……这天道……就是个最大的痴人……弄出这么多悲欢离合……看戏吗?……”
“……到头来……一个身死道消,万年谋划成空……一个生死不明,红颜魂飞魄散……留下这烂摊子……这满地的鸡毛……这……这他娘的……算什么?……”
他抱着酒葫芦,用尽最后一丝清醒的力气,含湖不清地、如同诅咒般,吐出了四个字:
“……造、化、弄、人……”
话音落下,鼾声再起。
这一次,他睡得更加深沉,仿佛刚才那番耗尽心神的长篇醉语,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气。脸上的泪痕未干,与酒渍混在一起,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微弱的光。那紧紧抱在怀里的朱红葫芦,依旧散发着澹澹的、与他周身落魄气息格格不入的奇异酒香。
酒肆内,重归寂静。
门口的斗篷客不知何时已经离开。角落里的两个采药人也付了账,小心翼翼地绕开杜康所在的桌子,快步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中。
独眼掌柜停下擦拭酒碗的动作,抬起那仅剩的独眼,远远地瞥了酣睡的杜康一眼,眼神古井无波,随即又低下头,继续着他那永恒不变的、擦拭的动作。
仿佛刚才那番足以震动整个修真界秘辛的醉话,不过是这荒山野岭、寻常酒肆里,又一个醉汉毫无意义的呓语,随风而散,不值一提。
唯有窗外呜咽的风声,依旧如泣如诉,吹拂着黑风岭亘古不变的山石,也吹拂着这人间,无数被造化拨弄、沉浮于爱恨情仇与长生执念中的,渺小生灵。
杜康醉卧桌桉,鼾声如雷,梦中或许又回到了三百年前,与那个尚未被执念吞噬的老友,在一轮明月下,痛快畅饮,那时的酒,还是热的,那时的剑心,也还未冷。
可惜,梦终究是梦。
现实,唯有这杯中烈酒,与那无尽沧桑、欲说还休的……醉话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