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的长河,不舍昼夜,奔流向前。自金碑立,权责交,转眼又是数十度寒暑。曾经的波澜壮阔,已渐渐沉淀为史书上浓墨重彩的篇章;昔日的开拓者们,也大多如同秋叶般,悄然凋零,归于他们曾奋力耕耘过的土地。张寡妇、周婆婆、王嫂子……她们已先后在安详或平静中离世,丰女村的原野上,又添了几座备受敬仰的坟茔。柳绣娘的商业帝国由其精心培养的后人执掌,依旧繁盛;孙巧儿则早已成为帝国朝堂上不可或缺的柱石,继续推动着未尽的事业。
而赵小满,这个名字早已超越了世俗的权位与荣辱,成为一种近乎传说、融入山河的精神象征。她依旧居住在丰女村那座简朴的院落里,如同一位最寻常的老妪,却又吸引着整个天下的目光。
这一日,恰逢她百岁寿辰。
期颐之寿,人瑞之祥。即便赵小满早已下令不事铺张,但这一日,整个大燕,乃至诸多曾受惠于“丰女系列”良种与万国农桑会的友邦,皆以各自的方式,自发地为这位活着的传奇庆贺。
京城,皇帝特遣钦差,携御笔亲书的“地母人瑞”匾额与厚重赏赐,驰抵丰女村。
各州府,凡立有“女户承田”碑或“巾帼社学”之处,皆有当地官员主持,率民众焚香祈福,感念其德。
西域高昌国,尊其为“永恒农神”,举国斋戒,诵经祈福。
南洋诸岛,稻农们于收获的田野间,摆出巨大的“丰”字图案,遥祝东方。
通往丰女村的各条道路,贺仪、贺表、以及不远万里前来只想在村外叩一个头的民众,络绎不绝,形成了一道独特而感人的风景。
村内,更是盛况空前。那座简朴的院落被装点得素雅而庄重,门前车水马龙,却秩序井然。孙巧儿虽已年过花甲,鬓角染霜,仍以司农寺卿之尊,亲自从京城赶回,主持寿典。柳绣娘的后人、农学院的历任山长、各地女户德高望重的代表、乃至李青山那支如今已交由子侄统领的商队核心人物,皆齐聚于此。
赵小满端坐于正堂主位之上。
她已是百岁老人,满头银丝梳理得一丝不苟,在脑后挽成一个简单的髻。脸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纵横交错的皱纹,如同干涸河床上密布的年轮,记录着无尽的风霜与智慧。她的身躯不可避免地佝偻了,倚在一张铺着软垫的宽大椅中,需要侍女在旁稍稍扶持。
然而,与那衰败的躯体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那双眼睛。并未浑浊,依旧清澈、明亮,仿佛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沉淀了百年风云,看透了世事沧桑,此刻却平静无波,只有一种温和而辽远的辉光。她的精神,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矍铄,那并非精力旺盛,而是一种灵魂层面的通透与澄明。
她微笑着,接受着众人的叩拜与祝福。对于皇帝的赏赐,她微微颔首致意;对于孙巧儿哽咽着陈述的各地贺仪,她耐心倾听,偶尔问一两句关键细节;对于旧日相识的后人前来请安,她还能准确地叫出他们祖辈的名字,引来一片惊叹与感动。
整个寿典,她言语不多,却掌控着全场的气氛,温和而雍容。
但唯有她自己,以及或许是最了解她的李青山(他如今也已是一位沉默寡言的耄耋老人,坐在离她不远的角落,如同一位静默的守护者),才能察觉到那矍铄精神之下,一丝细微而确切的征兆。
她能感觉到,生命的烛火,在经过漫长而辉煌的燃烧后,那最后的灯芯,正在缓缓地、却又不可逆转地缩短。一种奇异的、并非痛苦而是近乎圆满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一阵阵地漫过她的四肢百骸。心口那与大地联结的、持续了数十年的平和暖意,如今仿佛变得更加深邃、更加贴近本源,就像倦鸟知还,游子望乡,一种落叶归根的安宁感,越来越强烈地召唤着她。
她清楚地知道,大限将至。
这不是恐慌,也不是遗憾,而是一种如同看惯了日出日落、花开花谢般的了悟。她的使命早已完成,她的精神已然传承,她所牵挂的这片土地与人民,正走在一条相对正确的道路上。她的一生,从微末中挣扎而出,于逆境中开创局面,最终见证了沧海桑田、文明进步,已然了无遗憾。
在寿典最喧闹的时刻,她的目光偶尔会穿过人群,望向窗外,望向那座即便在院中也能看到一角的、巍峨的金碑顶梢。她的眼神便会变得更加悠远,仿佛在与一位老友进行着无声的交流,确认着某种最终的约定。
午后,她以需要静憩为由,婉拒了持续不断的觐见。孙巧儿等人虽有不舍,但更顾及她的身体,细心安排妥当后,退出了内室。
院落内外,庆祝的欢声笑语依旧隐约可闻,那是天下人对她的爱戴与祝福。室内,却一片安宁。只有细微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光滑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赵小满靠在椅背上,微微合上双眼,并非沉睡,而是在一种极致的清醒中,感受着生命之流最后的、平和的涌动。她的嘴角,依旧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满足的微笑。
百岁寿辰,天下同贺,这是对她一生的肯定。而那份内心深处对生命终点的平静感知,则是她与这个世界,所做的最后、也是最坦然的告别。她如同一位完成了一切工作、验收了所有成果的老农,在金色的夕阳下,安详地,等待着最后归仓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