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途的景象飞速倒退,那些熟悉的田埂、房屋、还有在田间劳作的“村民”,此刻在她眼中都褪去了温情的伪装,变成了一堆冰冷而怪诞的布景。
她甚至能感觉到,当她跑过时,那些“村民”投来的目光,不再是之前那种带着好奇和议论的眼神,而是多了一丝……监视的意味。
路过村口的老汉森家,他正坐在门口劈柴,斧头起落的动作精准而重复,像个节拍器。伊娜莉丝冲过去的时候,他停下了动作,脑袋以一种不太自然的幅度扭转过来,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背影。
这个世界,正在因为她的“觉醒”,而悄然发生着改变。
“让开!”
通往镇后矿山的路口,一个妇人张开双臂拦住了她。是平日里最爱分发甜饼的玛莎大婶。
“伊娜莉丝,孩子,别往前走了。”妇人的脸上挂着公式化的焦急,“山里危险,镇长下了命令,任何人不许靠近矿山。”
“玛莎大婶,你上周还跟我说,矿山那边的覆盆子熟透了,让我去摘一些做果酱。”伊娜莉丝停下脚步,胸口因奔跑而剧烈起伏。
妇人脸上的表情卡顿了一下,仿佛系统正在检索新的指令。
“那是上周。”她用毫无波动的语调回答,“今天的指令是,禁止任何人上山。”
伊娜莉丝绕过她,妇人没有追,只是站在原地,身体僵硬地转过来,继续用那样的目光锁定着她。
通往矿山的路比记忆中更加难走,杂草疯长,藤蔓丛生,仿佛要将一切通往真相的路径都彻底封死。伊娜莉丝没有理会那些划破她裤腿的荆棘,只是埋头向前。
她在一棵扭曲的枯树下,找到了第二个钥匙孔符号;在一块布满苔藓的巨石背面,找到了第三个。
“很好,下一个是不是要藏在哪个倒霉蛋的头盖骨里?”她小声咒骂着,一边拨开挡路的蕨类植物。
莫斯提玛像一个非常有耐心的猎人,用这些不起眼的标记,引领着她一步步走向真相。
事到如今,除了往前走,她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当伊娜莉丝拨开一丛比人还高的灌木时,一股浓郁的肉香先于景象一步,霸道地钻进了她的鼻腔。
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小小的、被林地环绕的空地中央,一小堆篝火正静静燃烧。
橘红色的火光在愈发阴沉的天色下跳跃,驱散了周围林间的寒意。
莫斯提玛就坐在篝火旁,背靠着那座被封禁的矿山入口。她手里正用一根削尖的树枝,慢条斯理地烤着一只不知从哪抓来的肥硕羽兽,油脂滴落在火焰里,发出“滋啦”的声响。
看到伊娜莉丝从林子里钻出来,她一点也不惊讶,甚至连头都没抬,只是用下巴指了指篝火的另一边。
“来得正好,马上就能吃了。”她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慵懒,仿佛她们不是在什么诡异的循环幻境里,而是在某个悠闲的午后进行野餐。
伊娜莉丝没有动,她站在原地,死死盯着那个悠闲的背影,肺部火烧火燎地疼。
莫斯提玛转动着烤肉,终于舍得将它从火上拿开,吹了吹,然后撕下一条滋滋冒油的腿。
“坐啊,就当是……我们最后的晚餐了。”
“最后的晚餐?”伊娜开口,嗓子像是被砂纸磨过。
她绕到篝火的另一侧,站在莫斯提玛的对面,火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是啊。”莫斯提玛抬起头,那双蓝色的眼眸在火光的映照下,像是两片深不见底的湖泊,“你竟然能找到我留的记号,厉害。”
“我没觉得玩寻宝游戏很开心。”伊娜的声音因为压抑而有些发抖,“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挺复杂的。”莫斯提玛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她把烤好的羽兽腿递过去,“尝尝?虽然是假的,但味道模拟得还不错。”
伊娜莉丝没有接,她的目光凝固了。
“……假的?”
“字面意思。”莫斯提“玛收回手,自己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这些东西只是让这个世界看起来更真实的活动道具而已。”
伊娜莉丝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凝固了。
“那你呢?你是什么?也是个高级点的‘道具’?”
“我?”莫斯提玛停下咀嚼的动作,用餐刀割下一小块肉,用树枝叉着,在火上又燎了燎,才慢悠悠地放进嘴里。做完这一切,她才重新看向伊娜莉丝。
“我是观众,偶尔也兼职一下演员。”
伊娜莉丝沉默了。她有很多问题想问,多到几乎要从喉咙里满溢出来。这个鬼地方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她们会被困在这里?
她最终只问出了最关键的那个。
“刻俄柏呢?”她的声音很轻。
莫斯提玛脸上的慵懒褪去了一瞬间。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手里的半只羽兽扔回了火里。肉块接触到炭火,冒出一股焦糊的白烟。
“她?”莫斯提玛盯着跳动的火焰,轻声说,“她比较特殊。”
“什么意思?”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莫斯提玛翻动了一下烤肉,让它受热更均匀一些。肉香变得更加浓郁,可伊娜莉丝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她死死地盯着莫斯提玛的眼睛,试图从那片深邃的蓝色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告诉我这里是假的,对我,或者对你,有什么好处?”
“好处?”莫斯提玛轻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伊娜莉丝,你得明白,有时候,做一件事并不一定是为了‘好处’。也可能只是因为……没有别的选择。”
她将烤好的羽兽从火上拿开,撕下一条滋滋冒油的腿,递给伊娜莉丝。
伊娜莉丝没有接。
莫斯提玛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说:“我的法杖,‘白钥’,它有一个很有趣的功能,就是能看到……或者说,推演出未来的无数种可能性。就像一棵不断分岔的树,每一根枝丫,都代表着一种结局。”
她咽下嘴里的肉,擦了擦嘴角,脸上的慵懒第一次褪得干干净净。
“在第一次来到这个鬼地方之后,我被困住了。后来你也知道,我逃脱了,后来,当我第二次踏入这里的时候,我拜托它推演。得益于它的帮助,我看到了上万种未来,上万种结局。在其中的绝大多数分支里,我们所有人都被永远地困死在这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可笑的剧本,直到精神被彻底磨损、同化,变成那些行尸走肉的一员。”
她的目光落在伊娜莉丝身上,变得前所未有的锐利。
“但在那上万种失败的结局里,只有极少数的几根枝丫,通向了‘离开’。而那所有能够离开的未来的起点,都有一个共同的前提——”
“那就是,你,‘永烬’伊娜莉丝,必须从这个虚假的‘伊娜’的躯壳里,彻底醒过来。”
伊娜莉丝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所以,你一次又一次地接近我,用商人的身份,用那些似是而非的故事,试图唤醒我?”
“不止是你。”莫斯提玛摇了摇头,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几不可闻的疲惫,“还有芙兰卡,还有刻俄柏。每一次循环,我都在尝试。用她们最熟悉的方式,去刺激她们的记忆。”
“芙兰卡是最先想起来的。那个沃尔珀的脑子里除了打架和飙车就没别的,最好刺激。我只跟她讲了几个关于‘狂飙骑士’在新曼法斯特的传闻,她就开始不对劲了。至于刻俄柏……更简单,我只需要告诉她,镇子外面有更好吃的蜜糖饼干。”
“但你不一样,伊娜莉丝。”莫斯提玛的语气变得复杂起来,“你的记忆被你自己封锁得太深了。特里蒙发生的事,对你的冲击远超我的想象。你潜意识里在抗拒‘永烬’这个身份,抗拒那份力量。所以,你是最后一个。”
伊娜莉丝想起了那个在矿洞里,为了保护自己而被怪物撕碎的“芙兰”,想起了那个被绑在火刑架上,对自己露出最后笑容的“刻俄柏”。
“她们……醒过来之后,发生了什么?”她的声音在颤抖。
“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莫斯提玛的回答像一把冰冷的锥子,扎进她的心脏,“这个幻境,或者说,操纵这个幻境的那个‘人’,不允许‘异常’的存在。任何试图打破循环、恢复记忆的个体,都会被视为病毒,然后被清除,或者……被‘回收’。”
“回收?”
“没错。”莫斯提玛的视线投向那黑漆漆的矿山入口,眼神变得幽深,“你上次循环里,在矿洞深处看到的那头怪物,你真以为那只是普通的怪物吗?那就是刻俄柏。”
伊娜莉丝的脑海里瞬间闪过那头怪物在紫光中哀嚎、分崩离析的画面,还有那股通过未知链接传来的、撕心裂肺的痛楚。
“那芙兰卡呢?”她追问,几乎不敢去想答案。
“她也一样。”莫斯提玛撕下另一块烤肉,却没有吃,只是拿在手里,看着火光将油脂烤化,“她成了这个幻境的另一个守卫者,一个更麻烦的家伙。她比那些被扭曲的村民强太多了,保留了所有的战斗技巧,只是失去了自我。每一次我们试图接近核心,她都会像最忠诚的猎犬一样冲出来,挡在我们面前。”
“每一次?”伊娜莉丝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
“对,每一次。”莫斯提玛点了点头,“这不是我们第一次走到这里,伊娜莉丝。也不是你第一次想起这些。只不过,之前的每一次,你都醒得太晚了。等你想起一切的时候,我们已经被逼入了绝境,最终被重启。”
她看着伊娜莉丝惨白的脸,继续说出了更残酷的现实。
“而这一次,情况更糟。因为你的‘父母’发现了刻俄柏,导致循环提前进入了‘清除模式’。我能感觉到,这个幻境的‘墙’变得更厚了,它在排斥我。我的法杖虽然能保护我不被同化,但每一次重启,它对我的保护都在减弱。如果……如果这一次我们再失败,下一次循环开始的时候,我可能就不会再是你的‘引路人’了。”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也会变成你的敌人。”
最后的晚餐。
伊娜莉丝终于明白了这五个字的重量。这真的是最后一次机会了。没有重来的可能,没有试错的余地。要么,打破这个该死的牢笼,要么,她们所有人,都将成为这个噩梦的一部分,永世沉沦。
“操纵这一切的……是谁?”伊娜莉丝的声音冷得像冰,她抬起头,那双冰蓝色的眼眸里,所有的迷茫和软弱都已褪去,只剩下凝固的、如同深渊般的杀意。
“不知道。”莫斯提玛回答,“我觉得应该是苦根镇的镇长,莱诺。”
伊娜莉丝握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
她话音刚落,一阵整齐划一、如同军队行进般的脚步声,猛地从四面八方的林地中响起。那声音沉重而压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的心脏上。
“看来,晚宴的客人已经到了。”莫斯提玛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油渍,那对黑白法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手中。
伊娜莉丝也拔出了别在后腰的砍刀,转身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几十个黑影,从林间的黑暗中缓缓走出,将这片小小的空地围得水泄不通。他们不再是那些行动迟缓、姿势怪异的畸变村民,而是穿着统一制式皮甲、手持锋利长刀的巡逻队员。他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动作整齐划一,像一群被设定好程序的杀戮机器。
而在这些巡逻队员的前方,一个高挑的、无比熟悉的身影,正缓缓地向她们走来。
她有着一头橘色的长发,在火光的映照下,却失去了所有的活力,显得暗淡无光。她手中握着一柄燃烧着赤色光焰的热熔长剑,剑锋的高温将周围的空气都灼烧得微微扭曲。
“哟,两位。”
她开口了,声音还是那么熟悉,却又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
“聚会怎么能不叫上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