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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迷 > 其他类型 > 短篇鬼语集 > 第775章 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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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村藏在山坳里,几十户人家,出门就是稻田和山。小时候,我觉得村子很大,走不到头,现在才明白,是那时的步子太小。

我爷是村里的“守夜人”。这称呼老辈人都懂,年轻人只当是个打更的。其实不然。村里红白喜事,迁坟动土,甚至谁家孩子丢了魂,都找他。他话少,脸上皱纹像刀刻的一样深,一双眼睛看人时,能看到你骨头缝里去。

那年暑假,我十二岁,爹妈把我送回老家。夏天的村子,白天是好看的。太阳明晃晃地照着,山是绿的,水是清的,稻子开始泛黄,风一吹,哗啦啦响。但天一擦黑,整个村子就像换了张脸。煤油灯的光从窗户纸里透出来,又黄又弱,狗叫声也显得遥远。黑暗从山那边漫过来,浓得化不开,藏着说不清的东西。

那天晚饭后,爷没像往常一样坐在门槛上抽烟,而是默默收拾一个蓝布包袱。里面有一把用旧麻绳缠了又缠的木柄,一头绑着些暗红色的干枯纤维,像晒干的艾草,又不像;几个粗瓷小瓶,用木塞堵着;还有一摞厚厚的土黄色草纸。

“三娃,”爷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跟我去趟河西李老四家。”

我心里咯噔一下。李老四家我知道,就在河对岸山脚下,独门独户。他家小子,跟我差不多大,前些天突然病了,说是胡话连篇,眼神直勾勾的,见人就咬。村里郎中来看了,只摇头,说脉象乱得很,邪门。

“爷,去干啥?”我嘴上问,心里直打鼓。

爷爷看我一眼,没答,只把包袱递给我:“拿着,跟紧我,路上不管看见啥,别出声,别回头。”

月亮还没上来,只有星星点点。爷提着一盏防风的马灯,光线昏黄,只照亮脚下方寸地。路两边的稻田里,蛙声一片,吵得人心烦。风吹过,高高的稻穗摇晃,像无数黑影在摆动。

要过河,得走一座独木桥。说是桥,其实就是两根木头并着,窄得很,夏天河水涨,漫过桥面一脚深。走到桥头,爷停下,把马灯递给我,自己从包袱里掏出那张土黄色草纸,用手指在上面飞快地划拉了几下,然后弯腰,把纸贴在桥头一棵老柳树的树干上。

“过河了,借个道。”爷低声说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谁听。

贴上草纸后,奇怪的事发生了。刚才还吵得厉害的蛙声,忽然就停了。不是渐渐停歇,是戛然而止,像被人掐住了脖子。整个田野瞬间陷入一种死寂,只有河水哗哗流的声音,显得格外响亮和空洞。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咚咚咚,撞着胸口。

爷示意我跟上。踩进漫过桥面的河水,冰凉刺骨。我紧紧盯着爷的背影,不敢看两边黑黢黢的河水。总觉得那水里有什么东西在游弋,凉意不是从脚下来,而是从四面八方贴过来。

好不容易过了河,走到对岸。爷又在一棵树下贴了张草纸。蛙声依旧没恢复,寂静压得人喘不过气。李老四家的屋子孤零零地立在山脚阴影下,没有一点光亮。

快到院门口时,我无意中抬眼往那边看了一眼。这一眼,让我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李老四家院墙低矮,土坯垒的。院墙里面,靠近屋角的地方,好像有个人影站在那里。非常模糊,看不清男女老少,只是一个比夜色稍浅一点的灰影。它不像人那样实实在在站着,而是边缘有些飘忽,像一缕浓烟,勉强聚成个人形。最吓人的是,我觉得它正“看”着我们。没有眼睛,但能感觉到一种专注的“视线”,冰冷、粘稠,裹在身上。

我吓得腿发软,差点叫出声,死死咬住嘴唇,腥甜味漫进嘴里。我赶紧看向爷,用眼神示意那边。

爷爷也正看着那个方向,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异常凝重。他好像并不意外,只是眉头紧锁。他轻轻摇头,示意我不要动,也别再看。然后,他从包袱里拿出那个绑着暗红色纤维的木柄,握在手里,领着我继续往院门走。

每走一步,都觉得那股冰冷的“视线”更重一分,像冬天浸了水的棉袄,披在身上。

院门没锁,李老四和他婆娘早就等在门口,脸色惨白,眼窝深陷,见到我爷,像见了救星,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爷摆摆手,没让他们出声,直接进了屋。

屋里比外面更暗,只点了一盏小油灯,灯焰如豆,把人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扭曲,投在墙上,张牙舞爪。里屋炕上,躺着李老四的儿子,铁柱。他缩成一团,浑身发抖,眼睛瞪得老大,瞳孔却涣散着,没有焦点。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不像人声。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不是臭味,是一种陈年老灰混合着什么东西腐烂的沉闷气息。

爷走到炕边,仔细看了看铁柱的脸,特别是他的眼睛和额头。然后,他让我把包袱放在桌上。他先取出一个粗瓷小瓶,拔掉木塞,倒出些暗红色的粉末在掌心,示意李老四端碗水来。他把粉末兑进水里,水瞬间变成淡红色。爷用手指蘸了红水,在铁柱的额头、手心、脚心各点了一下。

点完,爷拿起那张土黄色草纸和一支秃头毛笔,蘸了点什么墨汁,飞快地画了个扭曲的符号,贴在炕头的土墙上。

接着,爷坐在炕沿,右手紧握那个奇怪的木柄,左手轻轻放在铁柱的额头上,闭上眼睛,嘴里开始极低地念诵什么。那声音含混不清,不像普通话,也不像本地土话,音调古怪,忽高忽低,有时急促,有时拖长,在寂静的屋里回旋,听得人心里发毛。

就在这时,炕上的铁柱突然不动了,也不发抖了,喉咙里的“嗬嗬”声也停了。他猛地睁大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屋顶的房梁。屋里那盏小油灯的灯焰,毫无征兆地,猛地向下一缩,变得只有绿豆大小,颜色也变成了诡异的幽绿色,把整个屋子都映得绿油油的,所有人的脸都成了青灰色。

几乎在灯焰变绿的同时,我清楚地感觉到,屋里多了一样“东西”。

它不在墙角,也不在炕上,但它就在这屋里。看不见形状,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它的“存在”,像一个无形的漩涡,散发着冰冷的恶意。空气似乎都凝固了,呼吸变得困难。墙上那些扭曲的影子仿佛活了过来,在幽绿的光线下轻轻晃动。

我死死攥着拳头。爷念诵的声音大了一些,语速更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他握着木柄的右手,手背青筋暴起。

突然,贴在墙上的那张草纸,无风自动,轻微地“哗啦”响了一声。紧接着,那个无形的“漩涡”似乎移动了,带着一股寒气,朝门口方向缓缓“流”去。

我能“感觉”到它经过我身边,一种彻骨的阴冷扫过我的皮肤,激起一层鸡皮疙瘩。它似乎对爷有所顾忌,绕开了炕边,那股冰冷的恶意像潮水般涌向门口。

爷猛地睁开眼,目光如电,看向门口方向。他左手依然按着铁柱的额头,右手持木柄,凌空急速划动,像是在书写,又像是在阻拦。

那“东西”在门口停顿了一下。幽绿的灯焰剧烈跳动起来,明灭不定。李老四夫妇吓得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僵持了大概十几秒,也可能更久,时间在那时仿佛停滞了。终于,那种无形的“存在感”离开了屋子,像退潮一样,消失在门外的黑暗里。

几乎同时,小油灯的灯焰“噗”地一下,恢复了正常的黄色,虽然依旧微弱,但那股幽绿和阴冷消失了。屋里的空气仿佛也重新开始流动。

炕上的铁柱,长吁了一口气,眼皮耷拉下来,陷入了沉睡,呼吸变得平稳悠长。

爷爷也松了口气,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他收起木柄和剩下的草纸,对李老四低声交代:“没事了。让孩子睡一觉,明天晌午再起来。这几天别沾冷水,别吃生冷。门口挂上红布条,三天别摘。”

李老四千恩万谢,几乎要跪下。爷扶住他,没多话,示意我该走了。

回去的路上,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清冷的光辉洒下来,能看清路面了。蛙声不知什么时候又响了起来,恢复了夏夜的热闹。过独木桥时,河水依旧冰凉,但那种被窥视的粘稠感消失了。

爷一路沉默,直到快到家门口,他才停下脚步,望着月光下安静的村落,点了袋烟,深吸一口,缓缓说道:“三娃,这世上,有些东西,说不清,道不明,你得敬着,远着。人呐,心里要亮堂,身子要正,邪乎东西就近不了身。”

那晚之后,铁柱慢慢好了起来,又成了那个满山跑的野小子。我再也没见过那种灰影,也没感受过那种彻骨的阴冷。但我永远记得那个幽绿灯光下的夜晚,那种无形的、冰冷的“存在”,以及爷爷那双青筋暴起、却异常稳定的手。

多年后,爷爷过世了,村里也不再需要“守夜人”。我去了城市读书工作,见过各种霓虹闪烁,听过各种喧嚣。但每当夜深人静,我还会想起那个夏夜,想起爷爷的话。

我终于有点明白了,爷爷守的,不光是夜的宁静,更是人心里的那份“怕”和“敬”。乡村的夜晚,星空低垂,万籁俱寂,黑暗古老而深沉,里面藏着我们无法理解的存在,也藏着我们对天地、对自然最本能的敬畏。这份敬畏,让行走于黑暗中的人,心里留着一盏灯,灯光虽弱,却能划开迷雾,照亮归途,也守住人心里那条不能逾越的线。

那份深植于泥土之中的、对不可知力量的敬畏,以及用最朴素的方式守护一方安宁的坚持,或许才是爷爷留给我的,关于那个夜晚最深刻的记忆。它让我知道,无论走多远,心里都得有点亮光,有点畏惧,脚下才走得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