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欢迎光临图书迷!
错缺断章、加书:站内短信
后台有人,会尽快回复!
图书迷 > 其他类型 > 短篇鬼语集 > 第889章 迷障
  • 主题模式:

  • 字体大小:

    -

    18

    +
  • 恢复默认

我的童年,是在湘西一片层峦叠嶂的深山里度过的。那里的山,不是秀丽温婉的土丘,而是真正意义上的“深山”,像一头头沉默的巨兽,披着墨绿色的苔藓和藤蔓,终年云雾缭绕,将天光都吞噬得黯淡几分。

村庄就匍匐在山脚下,白昼尚有人声犬吠,一到夜晚,便静得只剩下风声,还有那从山坳深处传来的、不知名野兽的悠长呜咽。

我家住在村尾,再往后,就是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奶奶是村里有名的“明白人”,谁家小孩受了惊吓,丢了魂,都会提着一挂腊肉或是一些鸡蛋来找她。

奶奶从不自称神婆,她只说:“魂魄轻,受不得惊,得喊它回来。”

那一年,我大概七八岁,母亲生了一场怪病。不是身体上的疼痛,医院查不出毛病,但她整个人迅速地萎靡下去,眼神空洞,终日躺在床上,对周遭的一切毫无反应,像是灵魂被抽走了一般。

父亲常年在外做工,家里只剩下奶奶和我守着昏迷不醒的母亲。

黄昏时分,奶奶摸着我枯黄干燥的头发,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决绝:“娃,今晚跟我进山,给你娘叫魂。”

我吓得一哆嗦。进山?还是晚上?山里有多邪门,我是听村里的老人说过的。有迷路的樵夫,几天后被发现时,整个人挂在树杈上,内脏被掏空了,脸上却带着诡异的微笑;还有人在雨夜看见过成群的白色影子,在山脊上飘,没有脚……我死死攥着奶奶打了补丁的衣角,嘴唇发白。

奶奶叹了口气,声音低沉而沙哑:“你娘的魂,怕是丢在了老林子里的‘回头崖’那边。那天她就是从那边砍柴回来开始不对劲的。至亲骨肉的血脉气息,才能把魂引回来。你得去,你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她没有用“爱”或者“牵挂”这类柔软的词汇,用的是“血脉”,一种冰冷而强大的联系。恐惧像冰冷的蛇,缠绕着我的脊椎。

奶奶开始准备东西。没有复杂的法器,只有一只绑了红线的生鸡蛋,她叫它“引魂蛋”,还有一件母亲贴身穿的旧褂子,一把用了几十年、刃口都磨亮了的柴刀,最后是一沓粗糙的黄表纸。她用枯瘦的手指,就着昏暗的煤油灯,在黄表纸上画了些扭曲的符号,不像字,更像某种挣扎的印记。

“记住,进了山,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能回头,不能应声。紧紧跟着我,手里的鸡蛋捧好了,它要是凉了,或是裂了,就坏事了。”奶奶的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

夜色像墨汁一样泼下来,彻底吞没了村庄。奶奶没有打灯笼,她说光会引来不干净的东西。

我们一老一小,蹒跚着没入比黑夜更浓稠的山林入口。月亮被厚厚的云层遮住,只有零星几点惨淡的星光,勉强勾勒出脚下模糊的小径轮廓。

空气里弥漫着腐烂树叶和湿土的气息,还有一种甜腻的、像是某种巨大花朵在夜间绽放的怪异香味。

四周是无边的寂静,但这种寂静是有重量的,压得人耳膜嗡嗡作响。脚下的枯枝败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我双手死死捧着那只微温的鸡蛋,把它贴在胸口,仿佛它是唯一的护身符。奶奶走在前头,她的背影在黑暗中像一个飘忽的影子,只有她手中那柄柴刀偶尔反射出一丝微光,提醒我她的存在。

越往深处走,气氛越发诡异。路边的老树盘根错节,形态开始变得狰狞,有的像张牙舞爪的鬼怪,有的又像躬身欲扑的野兽。

树影幢幢,随着我们的移动而摇曳,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窥视。我总觉得身后有脚步声,不紧不慢地跟着,但我牢记奶奶的话,死死咬着牙,绝不回头。

不知走了多久,我们到了一片相对开阔的坡地。这里的树木稀疏了一些,但地上散落着许多惨白色的巨石,在夜色中像一堆堆巨大的骨骸。奶奶停下脚步,低声说:“快到‘回头崖’了,就是这儿附近。”

她让我站定,然后开始仪式。她将母亲的衣服铺在一块相对平整的石头上,把画了符的黄表纸压在四周,然后面向黑暗的密林深处,用一种极其古怪的、似唱似念的调子,拖长了声音呼喊起来:

“秀英哎……回来哦……”

“山里冷,屋里暖,跟着衣裳回家转哦……”

“娃在等你,娘在唤,翻过山梁快回来哦……”

那声音苍老、悠远,带着一种直击灵魂的穿透力,在空寂的山谷里回荡,又被更深的黑暗吸收,显得异常凄凉和诡秘。

我屏住呼吸,感觉周围的温度骤然降低,鸡皮疙瘩瞬间爬满了手臂。

就在这时,我眼前的景象开始变了。

先是那片散落着白色巨石的坡地。那些石头在我眼中突然不再是石头,它们蠕动起来,表面浮现出扭曲的人形。

我清晰地看到,那是一个个被剥了皮的人,血肉模糊,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碾压过,四肢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反拧着,嵌在“石头”里。

他们空洞的眼窝齐刷刷地转向我,没有瞳孔,只有深不见底的黑,但我能感觉到那是一种极致的痛苦和怨毒。

他们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粘稠的、暗红色的血液从嘴角不断渗出,滴落在白色的石面上,发出“嘀嗒、嘀嗒”的声响,在这死寂中无限放大。

我想尖叫,喉咙却像被鬼掐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我看向奶奶,希望从她那里得到安慰,但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正在叫魂的奶奶,她的侧脸在微光下变得异常陌生。她的皮肤像是干枯的树皮,层层剥落,露出下面暗红色的肌肉纤维。

她的眼睛没有了眼白,变成两个纯粹的黑洞,而从那黑洞里,正缓缓爬出细小的、乳白色的蛆虫。她念咒的嘴巴张开,我看到她的牙齿变得尖利细长,像野兽的獠牙,舌尖分叉,猩红无比。

“不……这不是奶奶……” 我的大脑在疯狂呐喊,恐惧像冰水一样浇遍全身,几乎要瘫软下去。

但我手里捧着的鸡蛋,却传来一丝微弱但坚定的暖意,像母亲温柔的手掌。这丝暖意让我残存了一丝理智,我想起奶奶的叮嘱:“不管看到什么……都是假的……是山里的瘴气迷了心窍……”

我死死闭上眼睛,可那些画面反而更加清晰,直接烙印在脑海里。我听到的不是奶奶的叫魂声,而是变成了另一种声音:像是无数人在同时被凌迟时发出的、压抑到极致的惨嚎,混合着骨骼被碾碎的“咔嚓”声。

空气中那股花香,也变成了浓烈的血腥味和内脏的腥臊气,令人作呕。

就在这时,奶奶的呼喊声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三方鬼神让路,四方游魂散开,吾家英魂,速速归来……!”

她猛地将手中的柴刀挥向空中,划破凝滞的黑暗。

刹那间,所有的幻象——剥皮的人形、变异的奶奶、血腥的声音和气味——如同潮水般退去。

四周恢复了之前的死寂和黑暗,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微弱声响。奶奶还是那个奶奶,脸色苍白,满头大汗,但眼神恢复了清明和疲惫。她手中的柴刀,刃口在黑暗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光。

她转过身,看着我,眼神复杂,有心疼,也有如释重负。她没问我看到了什么,只是轻轻拍了拍我剧烈颤抖的肩膀,然后低头看向我手中的鸡蛋。

那只原本光滑的鸡蛋壳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蛛网般的血丝,仿佛有什么东西刚刚钻了进去。

“好了,”奶奶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透着一丝轻松,“魂……引回来了。我们回家。”

她小心地用母亲的那件旧褂子,将鸡蛋层层包裹起来,像抱着一个易碎的珍宝,示意我跟上。

回去的路,感觉比来时短了许多。天色依旧漆黑,但那份令人窒息的阴森感似乎减弱了。我紧紧跟在奶奶身后,不敢再看周围一眼,脑海里不断回放着刚才那地狱般的景象,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天快亮时,我们终于回到了家。奶奶径直走进母亲的房间,

将包裹着鸡蛋的褂子轻轻放在母亲的心口。她点燃了一炷香,插在床头,嘴里念念有词,最后,用火柴点燃了那几张画了符的黄表纸。纸灰打着旋儿,落在母亲身上。

说来也怪,就在纸灰落定的那一刻,一直昏睡的母亲,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眼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神虽然虚弱,却不再空洞,有了一丝活人的神采。她看着我们,嘴角艰难地扯出一个微弱的弧度。

奶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像虚脱了一般,瘫坐在床边的矮凳上。

后来,母亲的病慢慢好了起来。她始终不记得自己生病期间以及丢魂那天的任何事情。

我也从未对任何人提起那晚在深山里看到的极度恐怖、血腥的幻象。那成了埋藏在我心底最深的秘密。

多年以后,我离开了大山,在城市里接受了现代教育,知道了所谓的“瘴气”可能含有致幻物质,极度恐惧和心理暗示也会扭曲感知。

我试图用科学去解释那晚的一切:那血腥的幻象,或许只是大脑在极端压力下的自我保护机制,将抽象的恐惧具象化;鸡蛋壳上的血丝,也许是温度骤变或我手汗浸润导致的自然现象。

可是,每当我想起奶奶那晚决绝的眼神,想起母亲奇迹般的好转,想起那只鸡蛋传递出的、超越恐怖的微弱暖意,我又会觉得,那些理性的解释,在山野间传承千年的、关于魂魄与血脉的古老力量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那晚的深山,向我展示了世界狰狞邪异的一面,仿佛揭开了一层现实的薄纱,窥见了其后涌动着的不可名状的黑暗与痛苦。

但奶奶,用她瘦弱的肩膀和古老的仪式,硬生生从那片黑暗里,为我抢回了母亲。

那不是神话,也不是迷信,那是一个农村老妇人,用她所能理解的全部世界规则,基于血脉本能,所做的一次殊死搏斗。

恐惧是真的,那源于未知;而爱,或者说,那种根植于血缘深处、不惜踏足幽冥也要将你唤回的执念,也是真的。

它比山间的幻瘴更古老,比深夜的怪影更强大,是照亮所有恐怖迷障的,唯一的人性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