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又被极度压缩。
陆小龙的整个世界,收缩成了望远镜目镜里那个清晰无比、又狰狞无比的身影——刀疤脸工头!那个在他童年记忆中烙下最深血色印记的仇人!那个让他家破人亡、被迫亡命天涯的元凶之一!
血液轰的一声全部涌向头顶,耳中嗡嗡作响,外界的一切声音——河谷的风声、远处的鸟鸣、身边队友轻微的呼吸声——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记忆中那声震耳欲聋的枪响、父亲倒地的闷响、母亲绝望的哭泣,以及自己这些年逃亡路上无数次午夜梦回时惊醒的心跳声。
仇恨!纯粹、炽烈、足以焚毁一切的仇恨,如同火山熔岩般从他心底最深处喷涌而出,瞬间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的双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坚固的军用望远镜在他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嘎吱”声,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捏碎。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严重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同虬结的树根。
他的呼吸骤然变得粗重而急促,胸膛剧烈起伏,肺部却感觉不到丝毫空气,只有一种灼烧般的窒息感。牙齿死死咬在一起,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整个下颌线绷紧如铁。
开枪!冲过去!杀了他!
一个声音在他脑海深处疯狂地呐喊、咆哮,充满了原始的杀戮欲望和复仇的快意。这个声音是如此诱人,如此强大,几乎要完全主宰他的意志。他的食指,几乎是无意识地,微微抽搐着,向着步枪冰凉的扳机移动了一毫米。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像一支即将离弦的箭,目标直指河谷对岸!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小龙?”
身旁传来岩迈极低、却带着明显疑惑和警惕的呼唤。声音不大,却像一根细针,骤然刺破了那层被仇恨蒙蔽的薄膜。
陆小龙猛地一个激灵!
岩迈的声音,就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接通了他几乎被仇恨淹没的理智回路。他不能!他不是一个人在这里!他的身后,是岩迈、是扎图、是其他六名队员!他们的生命和安全,都系于他的一念之间!
几乎与此同时,岩坎教官那张严肃、冷峻,却又隐含关切的面容,以及他出发前那句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命令,如同警钟般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
“…你们的武器,是给你们在万不得已时自卫用的,不是让你们去冲锋陷阵的!一旦暴露,你们的首要任务是摆脱接触,撤离!保全自己和带回情报,是最高优先级!任何不必要的交火,都是失败!如果因为谁的鲁莽行动导致任务失败甚至全军覆没,军法从事!”
军法从事!全军覆没!
这几个字像冰水一样浇灭了他沸腾的热血。任务!纪律!队友的生命!
如果他此刻开枪,哪怕能一枪毙敌(这并非易事,距离、风速、移动目标),枪声也会瞬间暴露整个小组的位置。他们身处敌占区腹地,四周可能布满了看不见的敌人。一旦被包围,后果不堪设想——任务失败,情报无法送回,岩坎教官的心血白费,更重要的是,这些信任他、跟随他的队友,将因他的冲动而陷入绝境,甚至葬身于此!
父亲临终前那无声的眼神再次浮现,那里面不仅仅是痛苦和不甘,更有着最深切的期望——“活下去!”不仅仅是他要活下去,他也要带着这些同伴活下去!
复仇!是的,他无时无刻不想复仇!但他想要的,不是这样鲁莽的、同归于尽式的复仇!他要的是彻底的、碾压式的、确保万无一失的复仇!他要亲眼看到吴登和所有仇敌的势力土崩瓦解,他要亲手斩下他们的头颅祭奠父母,而不是在这里逞一时之勇,打草惊蛇,甚至断送掉未来所有复仇的可能!
“呃啊……”一声极度痛苦、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压出来的呜咽,被陆小龙死死地压在了喉咙深处。他的额头抵在冰冷的望远镜镜筒上,全身因为极致的克制而剧烈地颤抖着,汗水如同溪流般从鬓角、额头、后背疯狂涌出,瞬间浸透了军服。
他死死地咬住自己的下唇,用力之大,甚至尝到了一丝腥咸的铁锈味——嘴唇被咬破了。这细微的疼痛,反而帮助他凝聚起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理智。
不能看!不能再看他!
陆小龙猛地移开望远镜,强迫自己将视线从那个让他几乎失控的身影上撕开。他闭上眼睛,大口大口地深呼吸,努力平复那快要炸裂的心脏和沸腾的血液。
“队长?”记录员的声音带着担忧和不确定,再次低声传来。周围的队员们都察觉到了他的异常,气氛瞬间变得无比紧张。
陆小龙没有立刻回答。他需要时间,哪怕只是几秒钟,来重新掌控自己。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这一次,吸入的仿佛不是空气,而是冰冷的钢铁意志。当他重新睁开眼时,眼中的血红未退,但那疯狂的杀意已经被一种近乎残酷的冰冷所取代。那是一种将滔天仇恨硬生生压入心底最深处,转化为更可怕、更持久动力的冰冷。
他的手停止了颤抖,尽管指尖依然冰凉。他重新举起望远镜,但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聚焦于那个具体的仇人,而是以惊人的意志力,强迫自己将刀疤脸仅仅视为一个需要记录的目标符号。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异常平稳,甚至带着一种冰冷的精确度,对着领口的麦克风一字一句地报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目标区域…东南角…发现监工一名…特征…面部有显着刀疤…左颊至下颌…身高约一米七五…体型偏壮…携带AK步枪…正在…巡视…”
他汇报着仇人的特征、动作、位置,语气冷静得可怕,仿佛在描述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物件。只有离他最近的岩迈,才能看到他太阳穴附近不断跳动的青筋,以及那握着望远镜的、依旧过于用力而骨节发白的手指。
岩迈深深地看了陆小龙一眼,眼神复杂,有担忧,有理解,更有一种无声的赞许和支持。他没有多问,只是默契地调整了自己的观察方向,更加警惕地监视着周围,仿佛在为陆小龙分担一部分压力。
扎图在后方舔了舔嘴唇,眼神闪烁,似乎觉得有点可惜,但又对陆小龙这突如其来的极度冷静感到一丝敬畏。
梭温则撇了撇嘴,似乎对陆小龙没有冲动行事感到有些失望,但也收回了目光。
危机,在陆小龙强大的意志力下,被强行化解了。
但只有陆小龙自己知道,内心是怎样的惊涛骇浪。每一次报出仇人的信息,都像是在用刀剜自己的心。但他坚持着, relentlessly。他将那份蚀骨的仇恨,转化为最冰冷的观察力,将仇人的每一个细节——走路的姿态、呵斥民工时的手势、甚至脸上疤痕的细微凹凸——都牢牢刻印在脑海里。
这不是放弃,而是将复仇的冲动,淬炼成了更锋利、更致命的武器。他在心中立下血誓:
“等着…刀疤脸…你的命,我先记下了。终有一天,我会连本带利,亲手来取!用你和吴登所有人的血,祭奠我父母在天之灵!”
这一刻,少年陆小龙心中那份单纯的复仇火焰,在极致压抑的熔炉中,开始向着更冷酷、更坚韧、更可怕的形态蜕变。他不仅仅是一个渴望复仇的幸存者,更开始向一个懂得隐忍、善于等待时机的猎人进化。
望远镜中的世界依旧猩红,但他的心,却沉入了一片冰冷的、燃烧着暗火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