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林之魂”基地的喧嚣并未因那场成功的突袭而彻底平息,反而像是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一圈圈向外扩散,引来了更多复杂难测的目光。陆小龙站在扩建后指挥所的了望口,指尖轻轻敲击着粗糙的木框,目光沉静地扫过山谷中忙碌的景象——新兵在操练,工匠在加固工事,妇孺在开垦的田地里劳作。一派生机勃勃,却又暗藏危机。
他知道,自己斩断政府军一根手指的行为,固然立威,却也彻底暴露了实力和位置。政府军绝不会善罢甘休,周边的军阀们也在重新评估他这个突然崛起的华人指挥官。拉拢、试探、警惕、敌意……各种情绪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正向他和他的“丛林之魂”笼罩过来。
然而,在这纷繁复杂的局势和沉重的责任之下,一缕温暖的微光,始终在他心底最深处摇曳,那是女医生——林婉清的身影。
想起林婉清,陆小龙刚毅的脸上线条便会不自觉的柔和几分。这个来自遥远国度的女子,带着医者的仁心和不可思议的坚韧,在他最落魄、最危险的流亡时期出现在他身边。她救治他的士兵,抚慰他的伤痛,用她的冷静和善良,一点点融化着他被仇恨和杀戮冰封的心。在无数个血与火的夜晚,是她简陋手术室里的灯光,成了他内心深处渴望回归的港湾。
“司令,岩迈队长和扎图队长来了。”卫兵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让他们进来。”
岩迈和扎图一前一后走进来。岩迈依旧壮硕如山,眼神沉稳;扎图则还是那副精干跳脱的样子,但眉宇间多了几分历经硝烟后的老练。
“小龙,”岩迈开口,私下里他们仍习惯用更亲近的称呼,“根据外围哨点回报,最近几天,附近山道生面孔多了不少。有扮成货郎的,有说是采药的,虽然没敢靠近咱们的雷区,但鬼鬼祟祟,一看就是探子。”
“嗯,”陆小龙并不意外,“打了狗,主人总要看看是谁扔的石子。加强警戒,但暂时不要打草惊蛇,放几个无关紧要的‘观察点’给他们看。我们要弄清楚,来的都是哪路神仙。”
“明白。”岩迈点头。
扎图咧嘴一笑,露出白牙:“司令,咱们这回可是出名了!刚才我还听下面兄弟说,附近寨子有人传,说咱们‘丛林之魂’是山神派来的兵,专打欺负人的政府军呢!”
陆小龙微微摇头:“虚名累人。扎图,你的爆破队抓紧训练新来的那几个苗子,别光顾着吹牛。下次行动,我要看到他们的成效。”
“放心吧司令!那几个小子手稳得很,是块好料!”扎图拍着胸脯保证。
交代完军务,两人离去。指挥所里又恢复了安静。陆小龙踱步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幅简陋但标注细致的地图,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地图旁那个小小的窗口,窗口正对着山谷另一侧那排相对安静的木屋——医疗队的所在地。
或许,是时候了。在这危机四伏、朝不保夕的丛林世界里,给彼此一个承诺,一份牵挂,也是给所有追随他的人一个信号——他陆小龙,不仅要在这里生存、战斗,更要在这里扎根,建立秩序,守护值得守护的一切。
傍晚,陆小龙没有带卫兵,独自一人走向医疗队。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碎石铺就的小路上。医疗队所在的区域总是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和消毒水味道,与其他地方的火药味和汗味截然不同。
他走到最里面那间亮着油灯的木屋前,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林婉清温和的声音传来。
陆小龙推门而入。林婉清正坐在桌旁,就着油灯的光亮整理病历,桌上还摊开着几本边角卷起的医学书籍。她抬起头,看到是陆小龙,清秀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随即又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你来了?今天不忙吗?”她放下手中的笔,起身给他倒了杯温水。她的动作总是那么从容不迫,仿佛外面世界的腥风血雨都与这间小屋无关。
“还好。”陆小龙接过水杯,却没有喝,只是握在手里,目光落在林婉清脸上。灯光下,她略显清瘦,但眼神明亮而坚定,长期的艰苦生活并未磨灭她身上那种知性、洁净的气质。在他见过的所有女人中,她是如此独特,像硝烟中绽放的一株兰草。
“婉清,”他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我们认识多久了?”
林婉清微微一愣,随即浅笑道:“从你把我从那个被洗劫的难民队伍里救出来算起……快两年了吧。时间过得真快。”她想起初遇时的场景,那时陆小龙还带着一身亡命徒的戾气,眼神警惕如受伤的野兽,而她也刚刚经历失去同伴和物资的打击,惶然无措。是这片残酷的土地和眼前这个男人,让她找到了另一种存在的意义。
“两年……”陆小龙重复了一句,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渐沉的夜色和零星亮起的灯火,“这两年,我们经历了太多。逃亡、战斗、死亡……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能活到今天,不容易。”
林婉清走到他身边,轻轻“嗯”了一声。她能感受到他平静语气下深藏的波澜。这个男人的肩膀上,扛着太多沉重的东西。
“以前,我只想着报仇,活下去。觉得感情是累赘,是软肋。”陆小龙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向她,“但现在,不一样了。我们有了一块地盘,有了一群愿意跟着我们出生入死的兄弟。我想在这里站稳脚跟,想保护跟着我的人,也想……给你一个交代。”
林婉清的心跳蓦地加快了几分,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脸颊微微发热,垂下眼睑。
陆小龙从怀里取出一个东西,那是一个用子弹壳精心打磨而成的指环,表面光滑,在灯光下泛着黄铜色的微光。制作有些粗糙,却透着一股战场特有的质朴和力量感。
“这是我用击毙第一个敌人时留下的弹壳做的。”陆小龙将指环托在手心,声音坚定而诚恳,“婉清,这世道不太平,我给不了你凤冠霞帔,也给不了你安稳富贵。甚至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活着见到太阳。但我想问你,愿不愿意嫁给我?从此以后,我的枪保护你,我的命与你相连。有我在,绝不会再让你受委屈。”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浪漫的誓言,只有最直白、最贴近他们生存现实的承诺。每一句话,都带着硝烟的味道和沉甸甸的分量。
林婉清抬起头,眼中已有水光闪烁。她看着陆小龙,这个双手沾满鲜血却也守护了许多生命的男人,这个在绝境中给她温暖和安全的男人。她深知选择他,就意味着选择了一条充满荆棘和危险的道路,但她的心早已做出了选择。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没有去接那枚子弹壳指环,而是轻轻握住了陆小龙托着指环的手,她的手指冰凉,却带着无比的坚定。
“陆小龙,”她叫着他的全名,声音轻柔却清晰,“我从不觉得你是我的累赘或软肋。你是乱世里的英雄,也是我心里……唯一的依靠。我不怕危险,也不求富贵,只愿在你身边,尽我所能,救死扶伤,陪你走完这条不易的路。”
她顿了顿,脸上绽放出一个温柔而勇敢的笑容:“我愿意。”
简单的三个字,胜过千言万语。陆小龙心中那块最坚硬的角落,仿佛被一股暖流彻底融化。他深吸一口气,郑重地将那枚独特的指环,戴在了林婉清左手的无名指上。指环有些大,林婉清却紧紧握住了手指,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好!”陆小龙将她轻轻拥入怀中,这个拥抱不带情欲,只有深深的感激、承诺和战友情谊,“那我们就在这儿,把婚事办了。简单点,但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林婉清,是我陆小龙的妻子!”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了整个“丛林之魂”基地。士兵们先是惊讶,随即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和祝福。在他们看来,司令娶了那位医术高超、心地善良的女医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这桩婚事,不仅是一对有情人的结合,更像是一剂强心针,稳定了军心,象征着这个新兴势力内部的凝聚力和对未来的期望。
婚礼定在三天后。没有繁文缛节,没有迎亲队伍。岩迈和扎图自告奋勇担任操办人。基地里的人们自发地忙碌起来。士兵们将最大的那间木屋——原本用作议事厅的地方——仔细打扫布置了一番,挂上了能找到的最红的布条(是从缴获的物资里翻出来的)。妇孺们采摘来新鲜的野花,点缀在门窗上。炊事班拿出了珍藏的面粉和腊肉,准备尽力操办几桌像样的酒菜。
婚礼当天,天气晴好。陆小龙换上了一套洗得发白但熨烫平整的旧军装,这是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礼服”。林婉清则穿上了她一直舍不得穿的一套素色旗袍,外面披着一件干净的白色医褂,乌黑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插着一朵不知名的红色山花,朴素却格外动人。
仪式由基地里年纪最长、读过几年私塾的一位老文书主持。没有拜天地,也没有高堂可拜(陆小龙父母早已罹难,林婉清家人远在万里之外且音讯全无)。仪式简单至极:对着SNLA的旗帜(象征他们共同的事业)和远方的群山(象征这片他们誓死守护的土地),三鞠躬。然后,夫妻对拜。
当陆小龙和林婉清相对深深鞠躬时,全场寂静,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感受着这战火中弥足珍贵的庄严时刻。
礼成!老文书高声宣布。
“恭喜司令!恭喜夫人!”刹那间,欢呼声、掌声、口哨声震天动地。士兵们用力地拍着手,脸上洋溢着真诚的笑容。他们中的许多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此刻却能分享首领的喜悦,仿佛也沾染了一份对平凡幸福的憧憬。
岩迈端着一个粗陶碗走上前,里面是清澈的米酒:“小龙,婉清妹子,我嘴笨,不会说好听的。就一句,祝你们白头偕老!以后打仗,我岩迈冲在前面,绝不让你们有后顾之忧!”说罢,仰头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扎图也挤过来,手里拿着个自制的“乐器”(一个绑了弦的空罐头盒),嬉皮笑脸地说:“司令,夫人!我扎图没啥送的,给你们弹个曲子助兴!”说着便叮叮咚咚地乱弹一气,虽不成调,却充满了欢乐和诙谐,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酒宴开始,虽然菜肴简单,酒水粗劣,但气氛热烈无比。士兵们轮流上前敬酒,说着质朴的祝福话。陆小龙来者不拒,虽然每次只是浅抿一口,但脸上始终带着罕见的、轻松的笑容。林婉清站在他身边,微笑着向众人点头致谢,举止得体,温婉大方,自然而然地赢得了所有人的尊敬。
夜幕降临,篝火燃起。人们围坐在火堆旁,唱起了粗犷的掸族山歌,跳起了简单的舞蹈。火光映照着每一张充满希望的脸庞,暂时驱散了战争的阴霾。
陆小龙和林婉清悄悄离开了喧闹的人群,走到营地边缘一处安静的坡地上。身后是基地的灯火和欢声笑语,眼前是沉沉睡去的、绵延无尽的黑色山峦,星空低垂,仿佛触手可及。
“感觉像做梦一样。”林婉清依偎在陆小龙身边,轻声说。
陆小龙揽住她的肩膀,感受着她的体温:“不是梦。婉清,这只是开始。我们要在这里,建起更坚固的家园,让跟着我们的人,都能活下去,活得像个人样。”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坚定:“这条路很难,会有更多的血,更多的牺牲。但有了你,我觉得自己不再是孤身一人。这份牵挂,不是软肋,是我的根。有了根,才能长得更高,更稳。”
林婉清将头靠在他坚实的肩膀上,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握住了他带着枪茧的手。星空之下,战地鸳鸯的身影融为一体,他们的爱情,如同这乱世中悄然绽放的野花,脆弱却顽强,承载着对和平与未来的微末希望,在这片充满血与火的土地上,扎下了最初的根。
这一夜,“丛林之魂”基地的灯火,似乎比往常更加明亮,更加温暖。而远处黑暗的山林中,那些窥探的眼睛,或许也记录下了这一幕,将“陆小龙已成家”的消息,带向了更复杂的权力棋局深处。新的风暴,正在孕育,但此刻,温情与希望是这片山谷的主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