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杨家坳村西头有座老宅,黑瓦白墙,门前两棵老槐树歪歪斜斜,枝叶蔽日。村里老辈人都知道,那宅子邪性,几十年没人敢住。
据说这宅子最早的主人是个姓胡的米商,民国二十七年闹饥荒时,他囤粮不卖,眼看着村里人饿死。后来一天夜里,胡家老少七口莫名其妙全死了,身上没伤没病,就是瞪着眼张着嘴,像是吓死的。自此之后,宅子就闹起鬼来。
后来有几户人家不信邪搬进去,不是半夜听见哭声,就是灶台无故冒血水,住不上十天半月就仓皇搬走。文革时期,红卫兵说这是封建迷信,把宅子当了仓库,结果带头的小伙子没几天就疯了,胡言乱语说看见穿长衫的鬼影。
这么一来,宅子更是声名在外,连小孩都不敢靠近那两棵老槐树。
话说村东头有个老汉叫杨老三,年轻时走南闯北,见识广,胆子大。如今年过六旬,老伴走了,儿子在城里安了家,几次三番要接他同住,他都不愿。
“城里鸽子笼似的,憋屈!”杨老三总是这么说。
偏巧今年夏天,杨老三家老房漏雨严重,修起来费事,他竟打起村西鬼宅的主意。
“爹,您疯了吧?那宅子邪性,村里谁不知道!”儿子杨建军电话里急了眼。
杨老三吧嗒吧嗒抽着旱烟,不紧不慢:“我活了六十多年,还没见过真鬼哩。那宅子结实,收拾收拾能住人,总比花好几万重盖新房强。”
村里支书杨爱国也来劝:“三叔,不是我说,那宅子真不干净,前年开发商来看过,扭头就走,说阴气太重。”
杨老三咧嘴一笑:“鬼也是挑人的,我这一把老骨头,鬼见了都嫌硌得慌。”
不顾众人劝阻,杨老三真就收拾铺盖搬了进去。
宅子虽旧,却是青砖建造,结构完好。杨老三清扫一番,倒也像模像样。头两晚相安无事,第三晚怪事就来了。
半夜里,杨老三正睡得迷糊,忽听堂屋有动静,像是有人拖着脚步走路。他起身披衣,提着煤油灯去看,却什么也没有。刚回床上,脚步声又响起来,这次还夹杂着低低的啜泣声。
杨老三心知有异,却不惊慌,嘟囔一句:“大半夜不睡觉,闹什么闹!”翻个身,竟又打起鼾来。
自此之后,怪事接二连三。有时厨房的碗筷自己移动位置,有时水缸无故泛起涟漪,深更半夜常有敲门声,开门却不见人影。
村里人见杨老三面色如常,天天照旧下地干活,聚在村头老槐树下闲聊时都啧啧称奇。
“三叔,那宅子晚上真没动静?”有人试探着问。
杨老三眯着眼吐口烟圈:“有啊,热闹得很,唱大戏似的。”
“您不怕?”
“我客气客气当它们是邻居,它们倒也不见外。”
众人面面相觑,只觉得杨老三胆子忒大。
其实杨老三心里明白,这宅子确实不干净。他走南闯北时,曾遇过一个老道长,听他说过:鬼怪最怕冷淡。你越怕它,它越来劲;你不理它,它自觉无趣便会收敛。
果然,杨老三的不理不睬让宅中“东西”越发急躁起来。
一晚,杨老三正坐在堂屋修农具,忽觉背后阴风阵阵,转头一看,墙上慢慢渗出血字:“滚出去”。
杨老三皱皱眉,起身打盆水,拿抹布把字擦掉,自言自语:“好好的墙,乱画什么,还得我收拾。”
话音刚落,屋内温度骤降,油灯忽明忽暗,一个模糊的黑影渐渐在对面墙上凝聚成形,似人非人,只有一双眼睛泛着绿光。
若是常人,早吓得魂飞魄散,杨老三却只是瞥了一眼,继续修他的锄头,还嘟囔着:“挡我亮了,往边上挪挪。”
那黑影僵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最终慢慢消散。
第二日,杨老三在院里晒太阳,邻居家五岁的小孙子跑进来玩球,忽然指着槐树下说:“杨爷爷,树下有个穿黑衣服的爷爷一直瞪着你。”
杨老三心里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笑道:“那你告诉那爷爷,瞪人可不礼貌。”
小孩传了话,突然脸色一变,躲到杨老三身后:“爷爷,那黑衣爷爷生气了,脸变得好可怕。”
杨老三摸摸孩子的头:“不怕,你回家吃饭去吧。”
孩子走后,杨老三对着槐树方向淡淡说:“吓唬小孩算什么本事。”说完,竟在树下打起盹来。
如此过了半月,怪事渐渐少了。杨老三以为它们消停了,谁知真正的考验才刚开始。
那日半夜,杨老三被冻醒,睁眼一看,屋内竟结了一层薄霜,哈气成冰。七八个黑影围在床前,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个个面色青白,眼神怨毒。
为首的是个穿长衫的干瘦老头,阴森森开口:“你这老汉好不识趣,占我们地方,还敢如此傲慢!”
杨老三坐起身,裹紧被子:“这宅子几十年没人住,我怎么就占你们地方了?”
一红衣女鬼尖声道:“我们在此几十年,就是我们的!”
杨老三冷笑:“按这说法,我在杨家坳活六十年,整个村都是我的?”
众鬼一愣,显然没遇到过这么杠精的活人。老头鬼怒极,屋内阴风大作,桌椅乱颤,鬼哭狼嚎之声不绝于耳。
杨老三却掏出旱烟袋,慢悠悠点上:“闹够了没?我明日还要早起收玉米。”
见他如此,众鬼突然齐声哀哭,诉说冤屈。原来他们就是胡家惨死的七口,因心中怨气不散,无法超生,只能困在此地。
“我们死得冤啊!”老头鬼涕泪横流,虽然是鬼魂,那悲切之情却真实可感。
若是常人,此刻早该心生怜悯,或恐惧超度。杨老三却只是咂咂嘴:“冤不冤的,都过去多少年了。再说,你们吓唬无辜的人算什么本事?”
红衣女鬼怒道:“那些人都贪心,要么想白占宅子,要么想开发赚钱,都不是好东西!”
杨老三吐口烟圈:“那我呢?我就是个没地方住的老头子。”
众鬼语塞。确实,杨老三搬来后,既不请道士驱邪,也不设香火供奉,就是平常过日子,把它们当空气。
老头鬼忽然逼近,脸几乎贴到杨老三面前,腐烂的气息扑面而来:“你不怕我们杀了你?”
杨老三眼皮都不抬:“要杀早杀了,费这劲干嘛。”
僵持到鸡叫时分,众鬼无奈退去。临消失前,老头鬼回头说:“明晚是七月十五,我们法力最强之时,你若还不走,别怪我们无情!”
第二日,杨老三照常下地干活,晚上却特意打了半斤烧酒,炒了两个小菜。
村里人听说鬼魂下最后通牒,都劝他暂时避一避。支书杨爱国甚至腾出自家伙房,要接他过去住。
杨老三摆摆手:“客人都约好了,主人怎么能缺席。”
当晚子时,阴风惨惨,老宅温度骤降,连院中野草都结了一层白霜。七个鬼魂全部现身,这次不再是模糊黑影,而是几乎凝成实体,面色狰狞,缓缓向堂屋逼近。
堂屋内,杨老三正自斟自饮,喝得满面红光。
众鬼撞门而入,正要发作,却见杨老三举杯示意:“来了?坐吧,七月十五,鬼门关开,你们也辛苦。”
这出人意料的反应让众鬼愣在当场。
杨老三倒上七杯酒,摆到桌对面:“天热,喝杯酒解解乏。”
老头鬼阴笑:“你想讨好我们?”
杨老三自饮一杯:“讨好什么,就是邻里走动。我搬来一个月了,还没正式打招呼呢。”
红衣女鬼尖声道:“少来这套!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们活!”
杨老三夹一筷子菜,慢悠悠道:“你说你们冤死,心中有怨,这我理解。可害你们的是当年的饥荒和人心,跟后来住进来的人有什么关系?你们困住别人,不也困住了自己?”
一番话说得众鬼沉默。老头鬼长叹一声,竟有几分凄凉:“我们何尝不知,只是怨气难消,无法超生啊。”
杨老三又倒一杯酒:“那就更不该继续作恶。我老头子活不了多久,等我死了,这宅子还得空着,你们还得继续困在这里,何必呢?”
此时,雄鸡报晓,东方泛白。众鬼身形开始变淡。
老头鬼深深看杨老三一眼:“你这老汉,确实与众不同。”言罢,与众鬼一同消散。
自此之后,老宅彻底安宁,再无异状。杨老三安然住到开春,儿子硬把他接去城里小住。
半年后杨老三回村,发现鬼宅竟成了村里老人聚集地。原来见他住着无事,大家也不怕了,常来打牌聊天。
更奇的是,村里开始流传,说那胡家鬼魂其实早已超生,有人在七月十六凌晨,看见七道金光从老宅升起,向西方而去。
杨老三听了,只是笑笑,从不评论。有人问起他驱鬼的秘诀,他总说:“哪有什么秘诀,就是鬼怕冷淡罢了。”
只有一次,村中孩童好奇问他是否真的见过鬼,杨老三摸着孩子的头,幽幽道:“见没见过不重要,重要的是人正不怕影子斜。这世上啊,有时候人比鬼可怕多了。”
后来有个游方道士经过杨家坳,听说此事后笑道:“这不是普通冷淡,是心性淡泊,正气内敛。鬼怪最怕这种不为所动的人心,比什么符咒都管用。”
不过杨老三从不在意这些评价,依旧过着他平淡的日子,老宅的故事也渐渐成了杨家坳众多传说中的一个,偶尔被老人在茶余饭后提起,警醒那些心中有余孽的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