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初年,关东地界上有个叫胡三的皮货商,三十出头,生得仪表堂堂,能说会道,在哈尔滨开着两家皮货庄。这年秋天,他带着伙计往牡丹江一带收皮子,途经宁古塔老林子时,遇上了一桩奇事。
那时节已是深秋,林子里落叶纷飞,胡三和两个伙计赶着马车,眼看天色将晚,正愁找不着落脚处。忽然瞧见林子深处有灯火闪烁,走近一看,竟是处气派的宅院,青砖灰瓦,门前还挂着两盏红灯笼。
“掌柜的,这荒山野岭的,怎会有这般齐整的人家?”伙计德顺有些犹豫。
胡三笑道:“咱们走南闯北,什么没见过?许是哪个大户在此建的别院。去叩门问问,总比在林子里冻一宿强。”
开门的是个老管家,听说他们是过路的客商,便进去通报。不多时,主人亲自迎了出来,是位精神矍铄的老者,自称姓胡,说是本地大户,热情邀他们住下。
胡三见老者谈吐不俗,宅中陈设也颇为讲究,便安心住下。晚宴上,老者唤出家眷相见,有个年方二八的孙女,名叫秀娥,生得眉目如画,举止端庄,席间不住偷眼瞧胡三。
酒过三巡,老者忽然问道:“胡老板家中可有妻室?”
胡三如实相告:“常年奔波,尚未成家。”
老者抚掌大笑:“巧了,我这家业正缺个继承人。你若愿意,不如娶了我这孙女,日后这偌大家产便是你们的。”
胡三见秀娥貌美,又贪图这份家业,虽觉此事来得突然,却也满口应承下来。当夜便定下亲事,约定来年开春便来迎娶。
次日辞别时,秀娥送胡三至门外,低声嘱咐:“郎君切记约定,莫要负我。”眼中竟有泪光闪动。
胡三回到哈尔滨后,起初还惦记着这门亲事。可生意繁忙,加之交际场上结识了不少女子,渐渐便将林中之约淡忘了。半年后,他竟与一位军官的妹妹订了婚。
定亲当晚,胡三做了个怪梦。梦中秀娥披红戴彩,笑吟吟地走来,说道:“既然郎君忘了约定,我便亲自来寻你了。”
次日醒来,胡三只觉得头痛欲裂,心中不安,便去找当地有名的出马仙算命。那出马仙看了他的面相,掐指一算,惊道:“胡老板,你可是在深山老林里惹上了什么缘分?”
胡三不敢隐瞒,将宁古塔遇胡家之事说了。
出马仙听罢连连摇头:“坏了坏了!你这是撞上胡仙家了。那一家子,分明是修炼有成的狐仙。你既许下婚约,如今反悔,他们岂能甘休?”
胡三大惊:“这可如何是好?”
出马仙道:“为今之计,只有尽快离开此地,或许能躲过一劫。”
胡三连忙托辞去天津查账,带着伙计德顺连夜坐火车南下了。
却说胡三到了天津,租了处洋楼住下,以为万事大吉。谁知第七日黄昏,他正在书房算账,忽听门外传来女子的笑声,极为耳熟。
德顺开门一看,吓得魂飞魄散——门外站着的,正是半年前宁古塔老林中的秀娥!只是此刻她身着时髦洋装,笑吟吟地提着皮箱,仿佛刚从外地来访的亲友。
“郎君好狠的心,让我好找!”秀娥也不客气,径直走进屋内,放下皮箱,自顾自倒了杯茶喝。
胡三面如土色,颤声问道:“你、你是人是鬼?”
秀娥掩口笑道:“郎君说的什么话?自然是人了。那日你一走,祖父便命我前来寻你,只是路途不熟,辗转半年才找到这里。”
胡三心知此事诡异,但见秀娥言笑如常,举止与常人无异,也只好暂且安顿她住下。
当夜,胡三辗转难眠,忽听房门轻响,秀娥推门而入,脸色却不像先前那般和善。
“胡三,我知你心中疑虑,今日便与你明说。”秀娥冷冷道,“我确实是胡仙家的女儿。既然你许下婚约,便是因果已定。若执意反悔,莫怪我不讲情面。”
胡三吓得缩在床角,连声求饶:“仙姑饶命!实在是我凡夫俗子,配不上仙家...”
秀娥叹道:“若非祖父看重你我有缘,我也不会千里来寻。这样吧,你若实在不愿,我也不强求,但需依我三件事。”
胡三连忙道:“莫说三件,三十件也依得!”
秀娥道:“第一,明日陪我去照相馆拍张合影,算是留个念想;第二,与我做三日夫妻,全了这段缘分;第三,三日后我自会离开,但你终身不得再娶。”
胡三思忖片刻,觉得这三件事不算太难,便应承下来。
次日,二人去照相馆拍了合影。奇怪的是,照片洗出来后,秀娥的身影总是模糊不清,仿佛笼着一层薄雾。胡三心中忐忑,却不敢多问。
这三日里,秀娥果真如寻常妻子般照料胡三起居,只是每到深夜,胡三总觉身边寒气逼人,仿佛搂着一块寒冰。更怪的是,邻居家的狗见到秀娥总是狂吠不止,远远躲开。
第三日黄昏,秀娥收拾行装,对胡三说道:“缘分已尽,我该走了。切记你答应的事,若敢违背,必有灾殃。”
说罢,秀娥飘然离去。胡三送到门口,只见一阵旋风卷起落叶,秀娥的身影便消失在暮色中。
胡三惊魂未定,又在天津住了月余,见再无怪事发生,这才渐渐安心。想起与军官妹妹的婚约,他心中懊悔,却又不敢违背诺言,只好找借口退了亲事。
如此过了半年,胡三的皮货生意越做越大,成了天津卫有名的商人。交际场上,常有人为他做媒,他都婉言谢绝。直到有天,他在酒会上结识了一位洋行买办的女儿,二人情投意合,竟将秀娥的警告抛在脑后,再度订了婚。
定亲当晚,胡三梦见秀娥披头散发,双目流血,厉声道:“负心郎,叫你尝尝悔约的滋味!”
次日清晨,胡三还未起床,忽觉胸口剧痛,掀开被子一看,只见胸前赫然出现五个乌黑的手印,仿佛被什么冰冷的东西抓过。
从那天起,胡三一病不起,请了多少名医都查不出病因。未婚妻听说他中了邪,也悔婚离去。
这天夜里,胡三高烧不退,迷迷糊糊中看见秀娥站在床前,冷笑道:“这是最后一次警告。若再敢违誓,下次来的就不是我了。”
胡三挣扎着问道:“若不是你,会是谁来?”
秀娥阴森森地道:“我家中有位兄长,性子最是暴烈。他若前来,只怕你性命难保。”
说罢,秀娥的身影渐渐淡去。胡三惊醒过来,发现胸前的黑手印竟已消失,病也奇迹般地好了。
经此一劫,胡三再不敢动婚嫁之念。他将生意交给德顺打理,自己在天津租了处小院独居。每逢初一十五,必在院中设香案祭拜,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在忏悔,又像是在祈求什么。
有好奇的邻居偷偷打听,胡三总是摇头不语。只有德顺偶尔酒后失言,说掌柜的这是在祭拜一位胡仙,欠下的情债,今生是还不清了。
这年除夕,天津卫鞭炮齐鸣,胡三独自在院中祭拜。忽见一只白毛狐狸蹲在墙头,双眼如灯,直勾勾地盯着他看。胡三连忙叩拜,那狐狸却不离开,直到五更天才悄然离去。
第二天,德顺来送年货,发现胡三坐在院中,已然气绝多时。奇怪的是,他脸上并无痛苦之色,反而带着一丝解脱的微笑。
更奇的是,胡三的灵前,不知何时多了一张泛黄的相片,上面是胡三与一个模糊女子的合影。德顺认出这是当年在天津所拍,只是那女子的影像,比记忆中更加模糊了,仿佛随时会消失在相纸上一般。
办完丧事,德顺收拾胡三的遗物,在箱底发现一本日记,最后一页写着:
“十年期满,她来接我了。欠仙家的债,总算还清了。”
德顺不解其意,只当是掌柜的临终呓语。谁知当夜,他便梦见胡三与秀娥携手而立,向自己含笑告别。醒来后,德顺觉得蹊跷,将此事告知那位出马仙。
出马仙掐指一算,叹道:“你这掌柜的,原是欠了胡仙家一段情债。如今十年磨难期满,债还清了,他便被接引到仙家洞府修炼去了。这也是他的造化啊!”
此后,德顺接管了皮货庄,每逢清明,必去胡三坟前祭拜。奇怪的是,每次祭扫时,总能看到一对白狐在附近的林中出现,仿佛也在祭奠什么。
久而久之,天津卫便流传开一个传说:若是有人负了仙家姻缘,必会遭报应;但若能诚心忏悔,或许还有解脱之日。至于真假,就无人知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