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孟婆庄,与外界的喧嚣和灰蒙截然不同。亭内空间比从外面看要宽敞许多,四壁隐约可见流动的暗金色符文,仿佛承载着轮回的奥秘。陈设简朴到近乎空旷,唯有中央一口巨大的、此刻暂时沉寂的汤锅,以及旁边一张老旧却洁净的木桌和两把木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既有草药的清苦,又有一种仿佛沉淀了万古岁月的、淡淡的遗忘气息。
孟婆已然坐在了主位之上,姿态不复之前的机械麻木,多了几分随意的慵懒。她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示意郝仁坐下。桌上,不知何时已摆好了两盏粗陶茶杯,杯中之物并非预料中的孟婆汤,而是清亮的茶汤,正袅袅升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热气,只是那热气中,似乎也带着忘川河特有的阴冷与苦涩意味。
孟婆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冰冷。
郝仁依言坐下,心中警惕不减,面上却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一丝好奇。他注意到孟婆的手指纤长白皙,与这简陋的环境形成鲜明对比,那双手不知递出过多少碗决定命运的汤药。
孟婆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示意郝仁也尝尝。忘川水煮的茶,别处可喝不到。
郝仁端起陶杯,入手冰凉。他略一沉吟,还是浅尝了一口。茶汤入口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瞬间在魂体感知中炸开!那并非单纯的苦涩,而是仿佛将人生百味——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种种遗憾、不甘、悲伤、乃至微弱的甜蜜,都浓缩于这一口之中,顺着喉舌直抵魂髓,让他的意识都为之恍惚了一瞬,仿佛看到了无数破碎的记忆光影闪过。这滋味,比任何已知的苦楚都要深沉,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想要落泪的清醒。
如何?孟婆看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头,淡淡问道。
...滋味万千,难以尽述。郝仁放下茶杯,如实回答。他感觉自己的魂体似乎都被这口茶洗涤了一遍,那些被遗忘的情感碎片在意识深处翻涌。
孟婆也轻轻啜饮了一口,那绝美的面容上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仿佛这茶水的滋味,她也早已尝了千万遍,却依旧无法完全习惯。她的目光略显迷离,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这茶,便如我这工作。她放下茶杯,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地望着前方虚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熬着同样的汤,递着同样的碗,看着同样的悲欢离合,听着同样的哀求哭嚎...千年,万年,皆是如此。
她轻轻转动着手中的茶杯,杯中的茶水泛起细微的涟漪:你可知道,最开始时,我也曾为这些故事动容。那个为救孩子而死的母亲,那个战死沙场还惦记着家人的将军,那个因爱生恨最终同归于尽的痴情人...每一个故事都让我心生怜悯。
她的声音渐渐低沉:但是千年过去了,万年过去了,同样的故事以不同的面貌重复上演。渐渐地,我的心就像这忘川河水一样,再也泛不起波澜。有时候递出汤碗时,我甚至分不清眼前的鬼魂是谁,他们的故事又是什么。
她终于将目光转向郝仁,那双原本空洞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照出一丝疲惫与深深的倦怠:麻木了,也倦了。有时候,甚至会想,这汤,这轮回,这亘古不变的秩序,究竟意义何在?
郝仁心中微动,知道正题来了。他注意到孟婆说这些话时,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动着,这个细微的动作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直到今日,听到了你的...曲子。孟婆的指尖在粗糙的桌面上无意识地划动着,很奇特,很...吵。但也很有趣。那里面,有悲,有喜,有怒,有狂,甚至还有...嘲弄?我从未听过这样的声音,更从未见过,一曲之下,能让万鬼忘却轮回,或悲恸欲绝,或癫狂失态。
她凝视着郝仁,眼神中带着探究:此曲何意?你又是如何做到的?那声音,为何能直透鬼心,引动它们早已沉寂或被遗忘的情绪?
郝仁感受到孟婆那专注的、若有所思的神情,知道这是关键的时刻。他整理了一下思绪,开始阐述自己那套结合了现代心理学与修仙界实际情况的歪理邪说:
回孟婆大人,此曲名为《囍》,本是描述一种...嗯,违背常伦的婚姻,其内核是极致的悲与被强行扭曲的喜。至于为何能引动鬼心...
他顿了顿,继续道:晚辈以为,鬼魂并非无情之物,恰恰相反,它们正是因为执念、因为强烈的情感羁绊,才会滞留或途经此地。孟婆汤能让它们忘却,但那份情感的能量,或许并未完全消失,只是被压抑、被沉淀。而音乐,尤其是直指灵魂的音律,就像一把钥匙,能够绕过意识的防御,直接触动那些被压抑的情感本源。
就像这忘川河水,郝仁指了指外面,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汹涌。晚辈的曲子,不过是在这平静的水面上投下了一颗石子。
孟婆的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显然这个比喻让她有所触动。
晚辈吹奏时,并非单纯演奏旋律,而是将自身的理解、情绪,乃至一种...的意念,融入其中。郝仁越说越流畅,那悲音,勾起了它们生前的遗憾与不甘;那狂放的节奏,则给了它们一个打破压抑、释放情绪的出口。或许,在忘却之前,让它们将积压的情绪彻底爆发出来,痛哭一场,或者狂舞一番,对它们而言,并非坏事,反而是一种...另类的与?
他小心翼翼地抛出自己的观点,并美其名曰音乐疗法情绪宣泄理论。
孟婆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的手指停止了划动,眼神中的若有所思愈发明显,甚至带着一丝恍然。她掌管遗忘,对魂体情绪的了解自然极深,郝仁的话虽然听起来离经叛道,却似乎...戳中了她某些模糊感知却未曾深思的领域。
是啊,强制性的遗忘,是否也意味着一种压抑?那滔天的怨气与执念,除了用汤化解,是否也能有别的疏导方式?这吵闹的、混乱的曲子,难道真的蕴含着某种...她未曾想过的道理?
她想起刚才在外面看到的景象:那些痛哭流涕的鬼魂,在宣泄之后似乎魂体都明亮了几分;那些疯狂舞动的鬼魂,动作中带着一种解脱的畅快。这确实与她平日里见到的麻木魂体有所不同。
她看着眼前这个胆大包天、思路清奇,却又似乎言之有物的生魂,第一次,真正地对他产生了一丝超越恼怒的兴趣。
亭内一时陷入了沉默,只有忘川河水永恒的奔流声作为背景。郝仁注意到孟婆身后的那口大锅,此刻锅中的汤水平静无波,与往日的沸腾截然不同。
良久,孟婆轻轻呼出一口气,那气息仿佛也带着千年的沉重。
音乐疗法...情绪宣泄...她低声重复着这两个陌生的词汇,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有怀疑,有思索,也有一丝微弱的光亮。
你的说法,倒是...新鲜。
她没有立刻表态赞同或反对,但郝仁能感觉到,那无形的、迫人的压力,已经消散了大半。孟婆甚至不自觉地又抿了一口茶,这个细微的动作让郝仁心中大定。
至少,这第一关,他似乎是过去了。与这位地府大佬的初次正式交流,关系算是初步缓和,甚至...打开了一丝缝隙。
第250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