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目光带来的颤动,很快被胸口一阵压抑不住的闷咳所取代。
林昭然用手帕捂住嘴,腥甜的气息瞬间浸透了薄薄的织物——铁锈般的气味在鼻腔里弥漫开来,指尖触到布料时,竟黏腻得微微发烫。
她摊开手,看着那抹刺目的殷红,知道这是强行推演天机留下的内伤。
血珠在月光下泛着暗红的光泽,像凝固的朱砂,又似将熄未熄的火星。
识海深处,那个青衫执笔的女子身影,在每一个梦境里都愈发清晰,却始终隔着一层水雾,似有千言万语,却一字未吐。
水波微漾,倒影扭曲,只余下指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在耳畔低回不去。
这沉默的注视,比任何警告都更沉重。
她明白,“全知推演”这柄双刃剑,已伤及心脉,再不能轻易动用。
每一次推演,都像有细针在脑中穿刺,识海翻涌如潮,冷汗浸透里衣,贴在背上冰凉一片。
前路,必须用最原始、最坚韧的法子去走。
月光穿过破庙的屋顶窟窿,碎成斑驳的银片洒在泥地上,照亮了地上的三道影子。
风从断墙的缝隙钻入,吹得残烛摇曳,火光在佛像残破的脸上跳动,仿佛它也在无声地喘息。
“官府视我们为无根浮萍,风一吹就散。”林昭然的声音因虚弱而显得有些沙哑,但字字清晰,如同敲在冰面上的石子,清脆而冷冽,“他们要‘试’,要看我们到底有多少分量。既然如此,我们便让每一次‘试’,都变成刻进石头里的凭证。”
韩霁眉峰一紧,守拙则抚着怀里的书卷,粗糙的纸页在掌心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两人都看向她,等待下文。
“讲士,非为名,而为信。”林昭然的目光扫过他们,“信,如何立?空口无凭,白纸易焚,唯有金石,可与岁月同存。”
她站起身,走到残破的佛像前,手指轻轻拂过石基上被风雨侵蚀的刻痕。
指尖传来粗粝的触感,凹陷的笔画里积着尘土,像是被时间啃噬过的记忆。
她忽而低笑一声,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卷走:“这石头,比人活得久,也比人记得牢。”
“传我的话,从今日起,京城各坊的‘无座讲台’,皆立碑。不为讲士留名,只为记事。何人讲,何人听,所议何题,所解何惑,尽数刻于其上。”她的声音不大,却在空旷的殿内激起回响,撞上穹顶又折返,如同钟声余韵,“就刻在人最多的地方,井栏、桥墩、窑口、市集……凡人来人往之处,皆为我等之书卷。此录,名为《讲台录》。”
韩霁眼中瞬间迸发出光芒,仿佛有火种落入干柴,噼啪作响。
他明白了,这是要将讲士的学问,从虚无缥缈的言谈,化为京城肌理的一部分,让它如砖石般坚固,如血脉般流传。
西市的动作最快。
三日后,一座半人高的青石碑立在了最大的粮行旁,碑首三个古朴的篆字:算经碑。
碑文记录的,正是前几日的一桩田产纠纷。
泥瓦匠老张,不通经义,却凭着祖传的“三率法”,用几根绳索和石子,当场为两户争执不下的邻居算清了畸零田地的确切面积,其结果比县衙丈量得还要精准。
石碑一立,立刻引来百人围观。
识字的人高声念诵,声音在市井喧嚣中拔地而起;不识字的人侧耳倾听,脸上皱纹舒展,像是第一次听懂了天地间的道理。
很快,便有人拿着纸和墨拓印碑文,手中毛笔蘸墨的窸窣声、纸张铺展的脆响、墨汁滴落石面的轻响,交织成一片虔诚的忙碌。
有人啧啧称奇:“这法子好!以后分家产、算田亩,照着这个来,谁也别想占便宜!”
“可不是嘛,这石头上刻的字,比官府的契书还让人信服!”——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一声驴叫,混入市井烟火,却无人在意。
奉命巡查的程知微带着两名差役,远远地看着这番景象,眉头紧锁。
他本是来寻衅的,可看到的却是百姓自发地维护秩序,甚至连负责西市治安的里正,也拿着一本旧账册,在碑前一边比对,一边用朱笔在自己的册子上修改着什么。
朱砂笔尖划过纸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春蚕食叶。
程知微的心重重一跳。
官府的记录,竟要靠一块“野碑”来勘误,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奇事。
他不动声色地挤进人群,看着碑上那朴实无华却逻辑严谨的推演过程,竟看得有些出神。
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碑角,石面冰凉,却仿佛有温度从深处渗出。
待人群稍散,他悄悄拓了一份,回到家中,将那张墨迹未干的拓纸,小心翼翼地压在了自己书案上的《礼经》之下。
灯下,他摩挲着那本厚重的经典,羊皮封面粗糙而温润,低声自语:“原来,礼……也能从下往上写。”
消息传回破庙,守拙也带来了一个关键的发现。
他摊开一本从《遗学阁》废墟中抢救出的前朝残卷,纸页泛黄脆裂,指尖稍一用力便簌簌作响,指着其中一段文字,激动地说道:“主上,找到了!前朝有制,‘凡民间共议而成之规,众皆信服者,可立石为记,谓之信碑。信碑三年无异议,则可录入地方志,为一地之法理’!”
林昭然的目光落在那“信碑”二字上,呼吸陡然一滞。
她瞬间明白了这几个字的份量。
若《讲台录》能成为“信碑”,那它就不再是官府口中的“野学私说”,而是受前朝法理认可、由百姓共识建立的“民法”。
官府再想禁绝,就不是禁止几个讲士说话那么简单,而是要与一地百姓自己建立的法理为敌!
“好。”她只说了一个字,眼中却燃起了熊熊烈火,“韩霁,立刻拟《信碑三要》,布告全城。一,立碑须有十名以上无涉事者见证;二,讲者、听者、解惑受益者,须共同署名;三,碑文须在原地公示三日,若无异议,方可为信。”
这三条规定,如三道铁箍,将松散的民间议事,牢牢地锻造成一个严谨的、无可辩驳的法理雏形。
次日清晨,宰相沈砚之刚用完早膳,长随孙奉便呈上了一份密报。
“相爷,南城炭市昨日新立一碑,名曰‘匠经碑’,记录的是一位老炭工凭声音和气味判断窑炉是否即将塌方的方法。今日一早,工部的几名匠作监事,都遣人去偷偷传拓了。”
沈砚之端着茶盏的手,在空中停了一瞬,茶面微漾,倒映着他凝滞的眉眼,随即若无其事地放下。
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到书房,取出那本只有十一人的《讲士名册》。
他沉默地研墨,提笔,在名册的空白处,写下了第十二个名字。
那是早已逝去的女子的名字:柳明漪。
在名字旁,他用极小的字迹写下一行批注:女子执笔,已破千年之暗。
此制若行,民间将拥有自下而上的立法之权。
那么他所代表的、由礼部维系的、千年以来君臣父子、纲常伦理的定规之权,将如同沙漏里的沙,被一点一点地,不可逆转地倾覆。
林昭然很快便得到了反馈。
官府不仅没有下令禁碑,甚至连巡城的差役,在看到有人拓印碑文时,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些年轻的差役,甚至会趁人不注意,自己也拓上一份藏进怀里。
“时机到了。”她对韩霁说,“把火烧得更旺些。”
三路快马即刻从京城出发,带着《讲台录》的拓本和《信碑三要》的章程。
一路向北,直入边城军镇;一路向南,散入沿河州县;而最完整的一套原版拓本,则被秘密送进了阿阮的义医馆,藏入了地下的药材窖中。
她还做了一件事,她让阿阮将讲士们常常用来开启民智的三个问题——“为何如此?可否更好?你我何为?”,编成了一首简单上口的《碑歌》。
每当有新的石碑立起,百姓们便会自发地聚集起来,一边拓印碑文,一边齐声高唱:
“天问高,地问深,我问本心。字在石上,理在人心!”
歌声质朴,却带着一种撼动人心的力量,飘荡在京城的大街小巷。
孩童的清亮嗓音、老人的沙哑低吟、妇人的轻声附和,汇成一股无形的洪流,在青石板路上回荡,在屋檐间穿行。
终于,禁令还是下来了。
程知微手持令箭,奉命彻查并捣毁“私立碑文”。
他带着一队人马,第一站便去了北城窑口。
还未走近,便听到一阵稚嫩的童音在念着什么。
他走过去,看到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匠人,正带着自己不过七八岁的孙子,跪在地上,用一块小小的油石,一点一点地将碑文拓在粗糙的麻纸上。
孩子一边拓,一边念着碑上关于如何改良陶土配方的口诀,声音清脆如檐下风铃。
老匠人看到官兵,吓得浑身一颤,却下意识地将孙子和那张拓纸护在身后。
他嘴唇哆嗦着,喃喃说道:“官爷,这……这上面的法子,能让我们烧的陶器,十窑里多成一窑……那位先生说,石头不会说话,但它记得住我们的活法……”
程知微看着老人眼中混杂着恐惧与渴求的光,看着那孩子清澈的眼神,久久没有说话。
他手中的令箭,从未觉得如此沉重,木柄压在掌心,竟泛起一阵阵刺痛。
许久,他缓缓收回令箭,对着身后的差役,只说了一个字:“走。”
回到家中,他摒退下人,从书箱最底层取出一本封面写着《飞言录》的册子。
这是他的私密日记,记录着他这些年为官的所见所闻所感。
他翻到最后一页,提笔,在烛火的摇曳下,写道:
“上谕禁碑,然碑何辜?今所禁者,非顽石,乃民心所立之证也。”
同一时刻,紫宸殿内,沈砚之独自立于窗前。
他没有看近处的宫灯,而是眺望着远处黑暗的京城。
在那里,一点,又一点,微弱的灯火亮了起来,如同暗夜里的星辰。
油灯的微光在窗纸上映出人影,有的在抄写,有的在低语,有的在教孩子认字。
他缓缓闭上眼睛,喉结滚动,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若石头都开始说话……这祖宗传下来的礼法,又能堵住天下多少张嘴?”
殿外,夜风穿过廊柱,寂静无声。
而殿外那片深沉的黑暗里,一座座无声的石碑,仿佛化作了一片沉默的森林,碑影幢幢,遥遥指向帝国的心脏——明堂。
夜更深了,韩霁匆匆走进破庙,他刚从城外的驿站回来,脸上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振奋。
“主上,”他压低声音,试图平复急促的呼吸,“刚收到一份从苍山驿站转来的急报,信使不是我们的人。”
林昭然接过那封被浆洗得有些发白的布信,入手便感觉到一种粗糙的质感,布纹粗粝,像是从农夫衣袖上撕下的。
信封的封口处,没有用官府的火漆,而是用一块湿泥按压,上面还有一个模糊的指印,指印的纹路里,还嵌着几粒微不可见的、来自河岸的沙土——那是南方水网地带才有的细白沙粒。
她的心,猛地一跳。
她以为是自己在风中撒下了火种,却没料到,这片看似沉寂的荒原,早已处处都是干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