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二年,那个本该是草木萌发的春末清晨,却冷得如同数九寒天。
养心殿外的汉白玉石阶上,凝结着一层冰冷的露水,映照着东方那轮苍白无力的日头。
殿门紧闭,如同帝王紧闭的心扉。
殿外空旷的广场上,数名内侍垂手肃立,气氛凝滞得如同坟冢。
高德胜手捧一卷明黄圣旨,站在石阶之上,面色沉重,眼底带着一丝不忍。
虞颜被两名面无表情的年长嬷嬷“请”了出来。
她依旧穿着昨夜那身单薄的浅碧色宫装,一夜未眠,加之巨大的打击,让她脸色苍白如纸,眼下是浓重的青影,嘴唇干裂失血。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身形微微摇晃,仿佛随时会倒下,却依旧强撑着维持着最后的体面,脊背挺得笔直。
她被带到石阶前,按着跪了下去。
冰冷的寒意瞬间透过单薄的衣裙,刺入骨髓。
高德胜深吸一口气,展开了圣旨,尖细的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字字如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御前侍墨宫女虞颜,出身罪籍,不知感念天恩,恪守本分,反生悖逆之心,行迹可疑,更兼涉嫌泄露军国机密,罪证确凿,实乃十恶不赦!朕念其曾侍奉御前,免其死罪,然活罪难饶!即日起,褫夺其御前职份,贬入浣衣局为奴,非死不得出!钦此——”
“罪证确凿”。
“十恶不赦”。
“非死不得出”。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虞颜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她跪在那里,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死寂。
她没有哭,也没有喊冤,只是缓缓地、深深地叩下头去,额头触及冰冷潮湿的石面,发出沉闷的一声轻响。
“罪奴……虞颜,领旨谢恩。”
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如同被砂石磨过,听不出丝毫情绪,只有一片荒芜的死寂。
高德胜合上圣旨,示意一旁的嬷嬷上前。
“虞姑娘,请吧。”
其中一个面容刻板的嬷嬷冷硬地说道,手中捧着一套粗糙的、浆洗得发白的灰色布衣——那是浣衣局最低等罪奴的服饰。
虞颜缓缓直起身。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套灰色的衣服,然后,开始动手解自己身上那件象征着御前身份的浅碧色宫装。
手指因为冰冷和心死而有些僵硬,动作却很稳。
外衫,中衣,一件件褪下,露出里面同样单薄的白色亵衣。
春末的寒风吹过,激起她皮肤上一层细密的疙瘩,她却恍若未觉。
那身曾伴随她度过御前时光、沾染过淡淡墨香的宫装,被整齐地叠放在冰冷的石阶上,如同埋葬了一段短暂而虚幻的梦境。
然后,她伸手入怀,摸索了片刻,取出了那枚小小的、触手温润的“长相知”私印。
那是上元灯火下,他带着笑意和试探,赠予她的“信物”。
曾经,她将它贴身珍藏,视若珍宝,仿佛那是黑暗里唯一的光。
此刻,那枚私印在她指尖停留了片刻。她的目光落在上面,没有任何眷恋,也没有恨意,只有一片彻底的空洞和冰冷。
随即,她松开了手。
“嗒”的一声轻响,那枚小小的私印从她指尖滑落,掉在坚硬的石阶上,滚了两滚,停在叠好的宫装旁边。
那一点温润的光泽,在苍白的天光下,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如此……讽刺。
恩已断,情已绝,留着这“长相知”,不过是平添笑话。
她没有再看那枚私印一眼,沉默地伸出手,从嬷嬷手中接过了那套灰色的罪奴布衣,动作机械地穿上。
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明确的、卑贱的刺痛感。
高德胜看着这一幕,看着那被遗弃的宫装和私印,心中重重叹了口气。
他知道,陛下此刻或许就在殿内某处看着,这一弃,弃掉的不仅仅是身份信物,更是将所有过往情分,彻底斩断。
虞颜穿好布衣,再次向着养心殿紧闭的殿门方向,深深叩首一次。
这一次,她什么都没有说。
没有哀求,没有辩解,没有怨怼,甚至没有一滴眼泪。
她站起身,甚至没有拍去膝盖上的尘土,便跟着那两名嬷嬷,转身,一步一步,向着宫墙深处,那代表着苦难与绝望的浣衣局方向走去。
她的背影在灰色的布衣下显得异常单薄,步伐却异常平稳,没有丝毫犹豫和回头。
晨风吹起她鬓边散落的碎发,拂过她苍白而平静的侧脸。
那是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沉默。
是一种将所有生机与期盼都彻底埋葬后的决绝。
恩断义绝,不过如此。
在她身后,养心殿依旧巍峨矗立,殿门紧闭,无人开启。
那身叠放整齐的碧色宫装,和那枚被遗弃的“长相知”私印,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石阶上,如同祭品,祭奠着一段尚未开始,便已仓促落幕的……帝王情缘。
从此,宫墙之内,再无御前侍墨虞颜。
只有浣衣局里,一个编号待死的罪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