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颜的身体,在萧御的怀抱中,一点点变得冰冷、僵硬。
那曾经蕴藏着墨香与坚韧的生命,如今只剩下轻飘飘的重量,仿佛随时会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这污浊的空气里。
他依旧紧紧抱着她,仿佛只要不松手,她就还在。嘶哑的痛哭已渐渐平息,只剩下无声的颤抖和空洞的眼神,泪水似乎已经流干,只剩下灼烧般的干涩与剧痛。
陋室内,死寂得可怕。
只有油灯芯草燃烧时偶尔发出的细微噼啪声,以及门外风雪不知疲倦的呜咽。
太医和嬷嬷们依旧匍匐在地,如同石化,连呼吸都放到最轻。
高德胜带着几个内侍匆匆赶来,看到这一幕,亦是老泪纵横,却不敢上前打扰,只能无声地挥手让其他人退到门外等候。
萧御维持着拥抱的姿势,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双臂麻木,直到怀中的冰冷穿透他的衣衫,刺痛他的肌肤。
他才像是被这彻底的冰冷惊醒,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手臂。
他将虞颜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易碎的瓷器般,放平在硬板床上,用那床破旧的灰色棉被,仔细地为她盖好,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她的安眠。
他的手指,颤抖着,拂过她冰冷的脸颊,为她理了理额前枯槁的碎发,露出那张苍白却异常平静的面容。
就在这时,他的手臂无意间碰到了她枕着的那个粗布包袱——那便是她的“枕头”。
包袱有些散乱,露出里面些许浆洗得发白的旧衣,以及一些干硬的馒头碎屑。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闪过他混乱的脑海。
她在这人间炼狱般的浣衣局,在这生命最后的时光里,是如何度过的?
她可曾……留下过什么只言片语?
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期盼和更深的恐惧,他颤抖着伸出手,探入那粗布包袱之中。
指尖触及的,是冰冷粗糙的布料,和一些硬物。他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取了出来。
几件打满补丁的灰布内衣,浆洗得几乎看不出原色。
半块黑硬的、不知存放了多久的粗面饼。
还有……一小截颜色黯淡、几乎快要耗尽的眉笔。
看到那截眉笔,萧御的心猛地一缩。
他认得,这是女子描眉之物,绝非浣衣局该有的东西。
是她从虞府带出的旧物?她一直藏着?
而就在那几件旧衣之间,一抹异样的、带着暗沉红色的绢角,吸引了他所有残余的注意力。
那红色,刺目惊心,绝非胭脂。
他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他几乎是屏着息,用那双沾满泪痕和雪水、依旧冰冷僵硬的手,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将那方绢帕从衣物深处抽了出来。
那是一方素白的绢帕,材质普通,宫中常见。然而,此刻这方绢帕,却重逾千斤。
绢帕之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全是同一个句子,同一个愿望——
“愿陛下长安”。
字迹,是他熟悉的,属于虞颜的、清峻的颜体楷书。
只是,这些字,并非用墨写就。
开头的几行,字迹尚且工整,用的是某种深褐色的、已然干涸的液体——萧御一眼便认出,那是在病中无药,咳出的鲜血!
她用血,在生命最初的煎熬里,一遍遍写下对他的祝愿!
而越到后面,字迹开始颤抖、凌乱,笔画扭曲,颜色也变得浅淡,呈现出一种灰黑色……那似乎是她后来连血都咳不出了,身体虚弱到极致,只能蘸着浣衣局那冰凉的、浑浊的皂角水,凭借着顽强的意志,在意识模糊之际,依旧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书写。
“愿陛下长安”。
“愿陛下长安”。
“愿陛下长安”……
成百上千个“愿陛下长安”,从清晰到模糊,从深褐到灰黑,从工整到扭曲,布满了绢帕的每一寸角落,几乎要将那方素绢撑破!
它们无声地、却又震耳欲聋地诉说着,在她生命最后的、最痛苦、最绝望的时光里,支撑着她的,不是怨恨,不是委屈,而是这深入骨髓的、至死不渝的深情与祝愿!
绢帕的右下角,还有几个更小、更扭曲,几乎难以辨认的字,像是她最后竭尽全力添上的,用尽了生命最后一点意念:
“颜,无悔”。
“无悔”……
她无悔?
在他那般猜忌她、斥责她、将她打入这人间地狱之后,她竟说……无悔?!
“嗬……”一声极其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抽气从萧御喉间溢出。
他死死地盯着那方绢帕,眼睛瞪得极大,血丝瞬间布满眼球,仿佛要裂开一般。
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地逆流冲上头顶!
他以为她的沉默是默认。
他以为她的顺从是心虚。
他以为她那句“保重”只是最后的规劝。
却不知,在那沉默之下,在那顺从背后,在那句轻飘飘的“保重”之前,是她用血与水,书写了这成千上百遍的“愿陛下长安”!
是她用尽生命,道出了这石破天惊的“无悔”!
他错得何等离谱!何等可笑!何等……残忍!
“啊——!!!”
比方才更加凄厉、更加绝望、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的悲嚎,猛地从他胸腔中爆发出来!
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咚”地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
他紧紧攥着那方染血的绢帕,如同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剧烈颤抖、哀嚎!
泪水再次汹涌决堤,混合着无尽的悔恨、痛楚和自我厌弃,疯狂奔涌。
他佝偻着身体,将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地面,另一只手疯狂地捶打着地面,发出沉闷的“砰砰”声,指关节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因为心中的痛,早已超越了肉体所能承受的极限。
这方轻飘飘的绢帕,此刻成了世上最沉重的枷锁,带着血与泪的温度,带着她至死不渝的深情与冤屈,狠狠地、永久地,锁住了他的灵魂,铸成了他余生的牢笼。
他失去了她。
永远地失去了。
直到此刻,在她用生命写就的“千愿”与“无悔”面前,他才真正明白,他失去的,究竟是什么。
帕上千愿,字字泣血。
帝王之悔,永世难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