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的光阴,如同部落旁那条沉默的河流,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已冲刷走了许多东西。
战争的创伤在缓慢愈合,黑岩部落的威胁已成过往,烈炎部落在萧御冷静而高效的治理下,逐渐恢复了元气,甚至因为缴获和整合了部分黑岩的资源,比以往更加繁荣。
那片由狩猎王亲手开垦的药圃,已然欣欣向荣,各种草药茁壮生长,浓郁的、带着生命力的药香时常弥漫在聚居地的空气里,仿佛那个女子的精魂,依旧无声地守护着这里。
然而,繁荣之下,一股潜藏的忧虑,却在部落的长老和部分核心成员心中滋长。这忧虑,关乎部落的未来,更关乎他们那位日益沉默、令人敬畏的王者。
议事大厅内,篝火燃烧得依旧旺盛,却驱不散某种无形的凝重。
萧御端坐在正中的石座上,那是属于狩猎王的、铺着完整熊皮的位置。
他穿着一件深色的、毫无装饰的鞣皮长袍,身形依旧挺拔如山,但眉宇间那份经年不化的冷峻,以及眼底深处那片仿佛亘古不变的沉寂,让他即使静坐不动,也散发着一种令人不敢轻易靠近的孤高气息。
他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枚温润的剑齿虎牙,目光落在跳跃的火焰上,似乎穿透了时空,不知在凝视着什么。
长老**山骨**在几位同样德高望重的长老目光示意下,清了清有些干涩的嗓子,拄着木杖,颤巍巍地站起身。他苍老的面容上带着显而易见的谨慎与为难。
“狩猎王,”山骨的声音带着岁月磨砺后的沙哑,打破了沉默,“部落如今安定繁荣,皆是仰赖您的勇武与智慧。祖灵庇佑,烈炎的血脉得以延续。”
萧御的目光从火焰上缓缓移开,落在山骨长老身上,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等待着他的下文。那目光平静无波,却让山骨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山骨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还是将酝酿了许久的话说了出来:“然而……王,部落的稳定,不仅需要眼前的安宁,更需要……未来的保障。一个强大的部落,需要明确的继承者,需要延续不绝的王之血脉,来凝聚人心,确保权力能够平稳传承,避免……日后可能出现的纷争。”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萧御的脸色,见对方依旧面无表情,才继续硬着头皮说道:“您……春秋鼎盛,乃是部落之幸。但王妃之位空悬已久……我们几位长老,以及部落里的一些老人,都认为……您应当,为了部落的长远计,另择一位贤淑健壮的女子,结为伴侣,诞下子嗣,以定社稷之本。”
话音落下,大厅内一片寂静。
几位长老都屏息凝神,紧张地看着石座上的萧御。
雷狼站在一旁,双手紧握,眉头深锁,他理解长老们的担忧,却也深知萧御的心结,此刻内心充满了矛盾。
萧御依旧摩挲着那枚兽牙,指尖感受着其上传来的、早已与他体温同化的温润。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既没有动怒,也没有惊讶,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小事。
良久,就在山骨长老几乎以为他不会再开口,准备补充些什么时,萧御的声音响起了。
不高,却异常清晰、平稳,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
“长老们的心意,我明白。”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位长老,那眼神深邃,仿佛能看透他们心中所有的考量与担忧。
“部落的稳定,血脉的延续,权力的传承……这些,都很重要。”他承认了这些理由的正当性,语气甚至称得上理智。
然而,他话锋微微一转,声音依旧平稳,却多了一份斩钉截铁的坚定:
“但是,”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回那跳跃的篝火,仿佛透过火焰,看到了那个永远烙印在他灵魂深处的身影,“烈炎部落的王,可以没有子嗣。”
此言一出,几位长老脸色微变,想要开口。
但萧御没有给他们机会,他继续说了下去,声音不高,却如同宣誓般,回荡在寂静的大厅:
“可以没有血脉的延续。”
“甚至可以,”他的声音在这里有了一瞬间几不可察的凝滞,随即恢复如常,“在未来,由贤能者,接过权杖。”
他抬起眼,再次看向众长老,那双沉寂的眸子里,此刻燃烧起一种近乎偏执的、却无比纯净的光芒:
“但烈炎部落的王妃,”他一字一顿,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超越世俗、超越生死、超越一切现实考量的决绝,“此生,只有一位。”
“她的名字,叫虞颜。”
大厅内落针可闻。篝火噼啪的爆响显得格外突兀。
长老们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震惊、无奈,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
他们预想过萧御会拒绝,或许会悲伤,或许会愤怒,却没想到,他的拒绝是如此平静,如此彻底,如此……不容更改。
他将个人的情感,凌驾于部落的传统、甚至可能是未来的稳定之上。这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固执,一种在理性看来不可理喻的深情。
山骨长老张了张嘴,还想再劝:“王,可是……”
“没有可是。”萧御打断了他,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属于王的威严,将那未尽之语彻底压了回去。“此事,无需再议。”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火光映照下,投下巨大而孤独的阴影。
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向着大厅外走去。他的步伐沉稳,背影挺直,却无端地透出一种与整个世界隔绝开来的寂寥。
“我会用我的余生,守护烈炎部落,直至流尽最后一滴血。这是我作为王的承诺。”
在即将踏出大厅时,他停下脚步,背对着众人,留下了最后的话语,声音低沉而坚定,“但我的身侧,那个位置,永远属于她。这,是我作为萧御,唯一能为自己保留的……也是我对她,最后的誓言。”
说完,他不再停留,迈步融入了门外的夜色之中。
议事大厅内,只剩下沉默的长老们和跳跃的篝火。
山骨长老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他明白了,无论他们再说什么,都无法改变那个男人心中那座由悲伤与爱意筑成的、坚不可摧的堡垒。
王座,依旧是那个王座,象征着权力与责任。
但它,也注定将永远孤独。
因为能够与之并肩的那抹身影,早已化作了他胸前的兽牙,化作了部落里弥漫的药香,化成了他心底那片沉寂荒原上,唯一不灭的星辰。
他的深情,他的固执,超越了部落的规矩,超越了血脉的传承。
成为一种只属于他和他记忆中那个女子的、永恒的私语,与这孤独的王座,相伴至时间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