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的高强度训练像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消耗着虞颜的每一分体力与精力。
这天晚上,一场关于“悲痛的不同层次”的表演实训课结束后,年轻的表演老师几乎是扶着墙离开的,而虞颜则直接瘫坐在排练厅冰凉的木地板上,背靠着巨大的镜墙,连呼吸都觉得费力。
汗水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黏在皮肤上,很不舒服。
她穿着一件简单的灰色速干t恤和运动长裤,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透着一种透支后的虚脱。
排练厅顶灯惨白,将她的疲惫照得无所遁形。
萧御还站在房间中央,他今天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棉质长袖t恤,同色系运动长裤,比起平日西装革履的疏离,多了几分罕见的随和,但那双眼睛里的锐利却分毫未减。
他看着瘫坐在地的虞颜,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不是不满,更像是一种对“材料”承受力的评估。
“起来。”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训练留下的沙哑,“带你去个地方,换换脑子。”
虞颜勉强抬起头,眼神有些茫然。
换脑子?
她现在的脑子像一团被揉皱的纸,什么都思考不了。
但她还是依言,用手撑着她板,挣扎着站了起来,双腿因为长时间的核心控制训练而微微颤抖。
萧御没再多说,转身向外走去。
虞颜默默地跟在他身后,穿过安静的走廊,乘坐电梯来到了工作室的顶层。
电梯门打开,映入眼帘的不是想象中的办公区域,而是一个设计极简、充满未来感的私人视听室。
深灰色的吸音墙壁吞噬了大部分杂音,柔软宽大的深蓝色天鹅绒下沉式沙发如同一个安全的巢穴,正对面是一整面墙的巨型无缝激光屏幕,设备架上那些闪着幽光的精密仪器,昭示着这里的不凡。
“坐。”萧御言简意赅,自己则走向一旁嵌入墙体的智能控制台。
虞颜有些拘谨地在那张过分舒适的沙发上坐下,身体陷进去,疲惫感似乎得到了一丝缓解。
与她出租屋的简陋和排练厅的冰冷相比,这里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奢华茧房。
灯光无声暗下,只剩下控制台和屏幕发出的微弱蓝光。
没有片头,没有预告,画面直接切入——是基耶斯洛夫斯基的《蓝白红三部曲之蓝》。朱丽叶·比诺什那张脆弱而坚韧的脸庞瞬间占据了整个屏幕。
萧御在她侧后方的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臂多的距离。
他没有说话,房间内只剩下电影原声中那淹没一切的悲恸交响乐。
影片的节奏沉缓,大量运用蓝色滤镜和特写镜头,将女主角失去至亲后的麻木、挣扎与试图重生刻画得入木三分。
虞颜很快就沉浸了进去,身体上的疲惫奇异地被精神上的专注所取代。
当镜头长久地停留在比诺什那双仿佛盛放着整个海洋悲伤的眼睛上时,她忍不住抱紧了膝盖,像是自言自语,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她真的……自由了吗?还是只是把悲伤嚼碎了,咽下去,变成了自己呼吸的一部分?”
这纯粹是沉浸于剧情时的本能感慨,她甚至没指望得到回应。
然而,黑暗中,那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很快响起,精准地接住了她飘忽的思绪:
“真正的自由不是摆脱悲伤,而是承载它。”
萧御的声音在优质的音响环境下,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冷静的剖析,却又奇异地蕴含着共情,“她不是在遗忘,而是在学习与那片蓝色共生。悲伤成了她的底色,但她开始在底色上作画。”
虞颜的心猛地一跳,倏然回头。
屏幕的光影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流动,他的目光专注地落在画面上,眼神深邃,仿佛能穿透影像,直抵故事的核心。
他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她对角色更深层次的理解。
影片在悠长而充满希望的音符中结束,屏幕暗下,房间陷入短暂的绝对黑暗和寂静,只有彼此的呼吸声可闻。
虞颜还沉浸在那种蓝色的余韵里,忽然,听见他起身的声音,然后是玻璃杯轻微的碰撞声。
“喝点水。”他的声音靠近,接着,一杯温水被递到了她手边的沙发扶手上。
“谢谢萧老师。”她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指尖碰到微凉的杯壁。
灯光没有亮起,屏幕上又开始播放新的影片——李安的《饮食男女》。
看着片中郎雄饰演的老朱周旋于三个女儿和一堆锅碗瓢盆之间,用精妙的厨艺维系着脆弱的家庭关系时,萧御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平时罕见的、近乎温柔的调侃:
“中国人的爱,都在饭桌上。‘吃好了吗’比‘我爱你’难说出口一百倍,也重一百倍。”
这句话与他平日冷硬严苛的导师形象截然不同,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疲惫和温情。
虞颜捧着水杯,感觉心口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泛起层层涟漪。
他们就这样,一部接一部地看下去。
从《这个杀手不太冷》里莱昂和玛蒂尔达之间复杂微妙、超越年龄与身份的情感,到《霸王别姬》里程蝶衣那句“说好了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的执迷不悔……
萧御偶尔会暂停画面,为她分析某个演员精妙的微表情处理,或是某个镜头语言的象征意义。
但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在她发出某些稚嫩却真诚的感慨时,给出精准而深刻的回应,或是提出一个引人深思的问题。
“你觉得程蝶衣,是入戏太深,还是……戏文给了他一个理所当然、倾尽所有的理由?”
在一次关于《霸王别姬》的讨论中,虞颜鼓起勇气,说出了自己盘旋心中许久的想法。
萧御正准备按下播放键的手指顿在了半空。
他缓缓转过头,在几乎完全的黑暗中,虞颜似乎能感觉到他目光的重量。
这个问题,触及了表演与自我、艺术与疯魔的边界。
沉默了几秒,他的声音才响起,比平时更加低沉:“很多人认为他疯了。但或许,他只是比所有人都更‘真’。现实世界给不了他的纯粹和极致,戏文里给了。他不是分不清戏与现实,是他拒绝了那个不完美的现实。”
这番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虞颜心中的迷雾。
她看着他隐在黑暗中的轮廓,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并不像外界看到的那样,仅仅是荣誉和天赋堆砌的神像。
他的内心深处,同样有着对“纯粹”和“极致”的追求,甚至……或许也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疲惫与孤独。
他看到了她超出外表和技巧的、有趣而真诚的灵魂;而她,也在此刻,隐约窥见了他耀眼夺目的光环之下,那片不轻易示人的、真实的阴影地带。
时间在思想的碰撞中悄然流逝。
当最后一部影片结束,窗外的天色已经蒙蒙亮,一丝微弱的晨曦透过厚重的遮光帘缝隙渗了进来。
萧御站起身,按亮了柔和的、不刺眼的暖黄灯带。
突然的光亮让虞颜下意识地眯了眯眼。他逆着光站在她面前,身影依旧挺拔,但脸上带着一夜未眠的淡淡倦色。
“表演的技巧,台词,形体,这些硬功夫,我可以教你。”
他看着她说,眼神恢复了平日的清明与冷静,但那份因深度精神交流而产生的微妙共鸣,却如同空气中未散的余韵,萦绕不去,“但对人性的洞察,对情感的共鸣,需要你自己去生活,去感受,去……”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遇见能与你同频共振的人。”
他的话语意有所指,虞颜的心跳骤然失控,像揣了一只慌乱的兔子。
她慌忙低下头,掩饰自己发烫的脸颊。
“天亮了,回去休息吧。”
萧御转过身,走向控制台,背影依旧带着惯有的疏离,“今天上午的训练取消。”
虞颜轻声应了一下,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视听室。
走在黎明前最寂静的走廊里,身体的疲惫奇迹般地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饱满而滚烫的情绪,充盈着她的胸腔。
她回味着黑暗中每一个观点的碰撞,每一次心有灵犀的沉默,每一句直抵人心的交流。
那个夜晚,在那个隔绝了外界一切喧嚣的私人空间里,他们之间,似乎悄然交换了通往彼此内心世界的、独一无二的密码。
一种超越师徒、近乎危险的心动,在晨曦将至的朦胧光晕中,破土而出,无声疯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