锣鼓的余音还在冻僵的空气里打颤,木匾上的金漆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反射出刺目的光。人群尚未散去,踩踏的脚印在残雪上狼藉一片,空气里弥漫着喧嚣过后的燥热和难以消化的震惊。就在这余温尚存的当口,一个尖利刻薄、如同锈铁刮锅底的声音猛地撕裂了短暂的平静:
“放——屁!”
这声音拔得又高又毒,带着孤注一掷的狠戾,狠狠扎进所有人的耳膜!嗡嗡的议论声戛然而止,无数道目光愕然聚焦。
刘巧嘴!她不知何时挤到了人群最前,一张圆盘脸涨成猪肝色,稀疏的眉毛倒竖,眼珠子瞪得几乎脱眶,死死钉在王家院门那块崭新的木匾上,眼神里燃烧着淬毒的嫉妒。
“清北?!我呸——!”她叉着腰,臃肿的身子往前一顶,“老李家祖坟冒的是哪门子青烟?!八辈子熏得黢黑!泥腿子烂泥坑里,也能扑腾出金凤凰?!骗鬼呢!”唾沫星子横飞,手指毒蛇般戳向匾下泪痕未干的王小菊,“就凭她?王小菊?!她那点墨水儿,够点豆油灯不?!脑袋都瘦成枣核了!铁定是抄的!塞纸条!透题!作弊——!”
“作弊”二字,被她用尽力气嘶吼出来,尖利得刺破耳膜,在死寂中带出凌厉回响。无数目光瞬间变得复杂,惊疑、困惑、鄙夷……像细密的针,扎向场地中央那个瘦骨伶仃、身影微晃的少女。
王小菊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惨白如纸。狂喜的余温被兜头冰水浇灭,刺骨寒意从脚底窜遍全身,手脚冰凉,攥着红绸布的指尖僵硬。那刚印入肺腑的金光在眼前黯淡扭曲。身体抑制不住地发抖,嘴唇哆嗦,喉咙被无形的手扼住,发不出声。巨大的羞愤和恐慌如同两只冰冷大手,死死拽住她的心脏往下拖。
就在这死寂得连风声都凝滞的刹那!
“哗——啦——!”
一道苍老却裹挟雷霆的身影猛地推开王大柱和陈建国,像被彻底激怒的母狮,直扑场中!
李凤兰!
那张沟壑纵横的脸绷紧如刀!浑浊老眼精光暴射,是能剜骨剔肉的怒火!枯瘦的手闪电般探向王大柱怀里——那封裹着红绸、象征无上荣光的录取通知书!
王大柱只觉怀里一轻!
下一秒!
李凤兰攥着厚实的牛皮纸信封,卷着风,朝着刘巧嘴那张因刻毒而扭曲的紫红圆脸,用尽六十多年苦难积攒的所有力气,狠狠抡了过去——正正扇在她脸上!
“啪——!!!”
一声巨大清脆、带着撕裂感的拍击声炸开!
刘巧嘴肥胖的身躯猛地趔趄,像被撞倒的烂白菜,一屁股跌坐在地!脸上火辣剧痛让她发出杀猪般的惨叫。更让她魂飞魄散的,是随着信封拍打在她脸上又反弹掀开、如天女散花般洒落的——那封无比扎眼的录取通知书,以及封皮上两枚鲜红欲滴、硕大清晰的钢印——“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 和 “清北大学”!
“睁——开——你——的——狗——眼——!!!”
李凤兰的咆哮如滚雷炸响,每个字都像从胸腔深处、带着血沫挤出的毒钉:
“看清楚!这是什么地方盖的戳——?!北!京! 不是你家炕头的耗子洞!清!北!大!学! 四个字!认得不?!嚼蛆的东西!下三滥!屎壳郎滚粪蛋都嫌你嘴臭——敢拿粪坑脏水泼国家大印?!”枯瘦的身躯因愤怒微颤,像即将喷发的火山,枯黑手指如淬毒弯钩点着地上的刘巧嘴,声音陡然拔高到劈裂的极限:
“再敢放一个屁——污国家栋梁名声!老娘立马把你捆了塞进县革委会掏粪池——用搅屎棍给你涮八遍喉咙管子——让全县屎尿给你那臭嘴开开光——!!!”
整个打谷场瞬间坠入绝对零度的冰窟!
窒息!
彻底的窒息!
空气凝固成铅块。只有那刺耳的“掏粪池……搅屎棍……涮喉咙……”带着浓烈画面感的恶毒诅咒,像棱角冰坨砸地,碎开一地令人头皮发麻的寒意。
人群如被施了定身法。县领导笑容僵住,尴尬中带着肃然。陈建国攥紧拳头,喉结滚动,额角青筋跳动。眼底掠过狐疑的村民噤若寒蝉。地上的刘巧嘴吓得哭嚎噎在喉咙,只剩筛糠般的颤抖,鼻涕眼泪混着火辣指痕糊了一脸。
死寂重压下!
王小菊动了。
煞白的脸上无一丝表情,之前的惊恐羞愤凝结成冰。只有深陷在巨大黑眼圈里的杏核眼,燃着近乎决绝的冷焰。她从人群中走出,脚步虚浮却异常稳定。人群下意识分开窄道。
在所有人注视下,她径直走到陈建国面前。刚才混乱中,陈建国顺手从柴禾堆抽出的一块沾着灰土草屑的破旧门板,垫在记工分的半截石碾子上。
王小菊在破门板前站定。目光扫过刘巧嘴,扫过神情复杂的人群,最后落在县领导和陈建国脸上,声音不高,沙哑却斩钉截铁:
“我王小菊行得正,坐得直。成绩,不是靠嘴皮子嚼出来的。”
她猛地转身,没有一丝停顿。弯腰,抄起地上不知哪个孩子丢弃的、冻得半截断开的秃头石灰笔!
粗糙的粉笔头握在她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手指间。
然后,在那块沾满草屑灰土、粗粝不平的破旧门板上,在所有人惊愕屏息的凝视中,王小菊手中的粉笔,落了下去!
没有迟疑,没有停滞!
粉笔头刮过粗硬板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吱”声响!灰白粉末簌簌落下。
点!——线!——圆!——弧!
她仿佛忘却周遭一切,也忘却时间存在。瘦弱手臂绷紧,手腕以不可思议的稳定度牵引笔尖。
一个极其复杂的几何图形,在咯吱作响的刮擦声中,迅速、精准地在门板上勾勒出来!三条彼此相切的圆,一条割线穿过切点,构成复杂的切线四边形,交点交错纷呈!
标点!——字母!——角标!
粉笔痕迹冷酷清晰,如同刻印!
列出已知条件,紧接着是沉默而急速的书写!一行行复杂精密的演算在她笔下流淌!
定理名!——公式!——变换!——推导!
符号跳跃翻飞,如同拥有生命般在门板上组合、推演!
整个过程,她未发一言!
只有那支断秃的石灰笔在粗硬门板上刮擦出的单调噪音,在死寂的打谷场上清晰回荡。每一声刮擦,都像无形的锯子,锯在众人紧绷的神经上。
时间仿佛凝固。寒风卷起残雪沫子打旋。县领导和识货的教育干部,眼睛一瞬不瞬,脸上的严肃逐渐变成震撼。陈建国这位曾经的数学教师,看着眼前瘦骨嶙峋女孩笔下流淌出的、完全超越高中范围、精妙绝伦的拓扑变换和向量处理,眼神从愕然到难以置信的震惊,最后化为灵魂深处的骇然!他下意识后退半步,喉结剧烈滚动。
刘巧嘴早已忘了捂脸,坐在地上抻长脖子,看着门板上天书般的符号,紫红圆脸由惊骇变成彻底的茫然和愚蠢——她一个字也看不懂!
终于!
王小菊的手腕悬停在最后一行式子之后。
那是一个完美对称、复杂而优美的公式,清晰地表达着所求线段的长度关系。
她猛地转身,将那截粉笔头用力摔在门板脚下冻硬的泥地上!灰白碎屑溅开。
动作戛然而止。
笔尖离板。
寂静!
比之前更加恐怖、深沉、令人心胆俱裂的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打谷场。风似乎停滞,雪沫悬停半空。所有人如被石化,连眼珠都忘了转动。只能听见自己胸腔里心脏疯狂擂鼓!噗通!噗通!每一记都沉重砸在冻结的胸腔骨上!
连拄拐棍的老地主,都瞪圆浑浊老眼,呼吸停滞,指节死死攥住拐棍龙头,干裂嘴唇微张,露出残缺黄牙,忘了合拢。
死寂!
如同远古冻原上,巨兽陨灭、时间停滞!
只有那门板上,密密麻麻、复杂精妙的几何图形和冰冷清晰的证明过程,如同铁铸丰碑,在惨淡冬日天光下,散发着无声却足以冻结一切的强大能量。那力量,比李凤兰的怒骂诅咒更具毁灭性地碾压了所有质疑!
不知过了多久。
“啪嗒。”
一声轻响打破死寂。
陈建国手中预备记录的钢笔,因手腕剧烈震颤而脱手,掉在冻硬土地上。
这微小声响如同解冻讯号!
李凤兰深吸一口气,仿佛吸尽天地寒气。她猛地踏前一步,枯瘦身子挺直如饱经雷火不倒的苍松!浑浊老眼此刻精光四射,如淬冰与火的利刃,先扫过门板上力透千钧的证明,目光翻滚巨大骄傲与无言疼惜,最后牢牢钉死在如烂泥瘫坐冻土上的刘巧嘴身上!
她缓缓抬起枯黑手指,不是戳,而是凝聚无尽轻蔑与愤怒的指认:
“刘巧嘴!”声音不高,却如万年玄冰磨砺的刀锋,一字一句割开寂静:
“睁开你那对鸡肠子裹的狗眼珠子看清楚——”
“看清楚你那猪下水灌的糊涂脑子里——塞了几斤粪?!”
“你那屁篓子镶金边的巧嘴里——除了喷屎尿搅蛆——还能吐出颗人牙不?!”
“再敢把自个儿那身没骨头的烂肉挪进俺王家地界放瘟屁——老娘立马替你祖宗十八代积德——”
“直接送你去那(唾沫星子一横,字字如铁楔凿地)拔!舌!地!狱!底下的掏粪池里滚——永生永世当那压坑镇臭的老粪渣——阎王爷都嫌你腌臜碍眼——!!!”
最后“阎王爷都嫌你腌臜碍眼”吼出,裹挟横扫牛鬼蛇神的凛冽煞气!那不是咒骂,是母亲用生命之火灼烧灵魂发出的、裹挟无边愤怒与护犊凶悍的审判!
全场鸦雀无声。只有西北风呜咽卷过光秃树枝。一片枯黄树叶打着旋,轻轻落在刘巧嘴因极度恐惧羞辱而剧烈抽搐的腿上。
她的胖脸由紫红转为猪肝紫黑,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终于承受不住排山倒海的压迫与羞耻——
“哇——!”
一股难以形容的骚臭味突然弥漫开来。深色、湿濡的痕迹迅速在她灰黑棉裤裆部洇染……
死寂!更深沉的死寂!随即是压抑不住的鄙夷低呼与唾弃。
县领导闭了闭眼,转过头,脸上是复杂尴尬与怒其不争。
李凤兰看也没看地上污秽和瘫软如泥的刘巧嘴,冰冷目光缓缓扫过被彻底震慑的众人,如同无形铁帚扫过尘埃。最后,她转向王小菊,伸出布满老茧、枯瘦却温暖有力的手,将还微微颤抖的女儿冰冷的手用力握紧。
一丝阳光破开浓云,落在王小菊苍白却无比坚毅的侧脸上。寒风卷起残雪,吹动李凤兰鬓角散乱的灰白银发,如同霜枝碎雪,却遮不住眼中燃烧的、足以融化三九寒冰的热焰与骄傲。院门上那方“育才光荣”的木匾,在黯淡天光下,金漆沉沉,如铁铸般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