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刀子似的刮过李家院墙头枯黄的蒿草,卷起雪沫子,抽得人脸皮生疼。灶房里却暖得如同烧红的铁匠炉。煤油灯昏黄的光晕下,一家人围坐在磨得发亮的榆木炕桌边,空气里弥漫着苞米糊糊的焦香和一种沉甸甸的、近乎凝固的紧张气息。
炕桌上,摊着那张刺眼的拍卖告示:
“起拍价:壹仟捌佰元整”
一千八百块!这数字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个人的心尖上。王大柱闷头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王二强搓着粗糙的大手,深陷的眼窝里满是焦虑。王小芬抱着春丫,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孩子的衣角。王六子(王小六)年轻的脸绷得紧紧的,深陷的眼窝里闪烁着机敏却带着巨大压力的光。陈建国坐在王小芬旁边,深陷的眼窝里目光沉静,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李凤兰佝偻着背,浑浊的老眼平静地扫过告示,又扫过儿女们写满愁容的脸。深陷的眼窝里,那点沉静的光芒微微闪动。她枯黑的手,从怀里最贴身的口袋里,极其缓慢地、却带着千钧之力,掏出一个用旧蓝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
“哗啦——”
布包一层层打开!
一沓厚厚的新旧钞票露了出来!整整齐齐地码放着!
“三百块整。”李凤兰的声音嘶哑低沉,却字字清晰,“攒了半辈子的棺材本儿。”
“娘!”王小芬眼圈一红。
“穷家破业,攒钱干啥?不就是图个翻身!”李凤兰浑浊的老眼扫过女儿,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守着穷窝窝,死了也闭不上眼!有了铁牛,日子才有奔头!这钱……就得用在刀刃上!”
“我……我和建国……”王小芬深吸一口气,和陈建国对视一眼,“我们……攒了三百二……给孩子上学预备的……先拿出来!”她掏出洗得发白的手绢包,里面是一卷新旧不一的票子。
陈建国默默掏出两张崭新的“大团结”,放在上面。
“二哥!二嫂!”王六子猛地一拍大腿,“我……我年前倒腾那批山货!净赚两百八!”他掏出鼓囊囊的油纸包拍在桌上!
王大柱闷闷地掏出一个小布包:“我……我和你嫂子……攒了……一百五……预备开春翻修西屋……先紧着铁牛……”
王二强搓着手,脸涨得通红:“我……我家……底子薄……就……就凑了八十……”他摸出几张卷了边的票子。
“娘……”王二强媳妇赵春花抱着小儿子,怯生生开口,“我……我刚领了上个月的工钱……三十块整……崭新的……”她枯黑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红纸仔细包着的小卷,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红纸摊开,三张崭新的“大团结”在昏黄灯光下格外醒目。
李凤兰扫过桌上堆起的钱票——三百(李凤兰积蓄)+三百二(王小芬陈建国)+两百八(王六子)+一百五(王大柱)+八十(王二强)+三十(赵春花)=一千一百六十块!距离一千八百块,还差六百四十块!缺口依然巨大!
空气依旧凝重。就在这时,灶房的门帘被掀开,一股寒气裹着王四喜的身影钻了进来。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中山装,袖口磨起了毛边,但扣子一丝不苟。深陷的眼窝里带着一丝疲惫,却亮得惊人。
“娘!大哥!二哥!三姐!”王四喜几步走到炕边,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牛皮纸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方形纸包,“啪”地一声放在桌上,声音清脆利落:“三百块!整的!我……我攒着买自行车的钱……先紧着铁牛!”
“四喜!”王大柱猛地抬起头,深陷的眼窝里满是惊讶。
“老四!你……”王二强也愣住了。
“自行车……你不是盼了两年了……”王小芬眼圈更红了。
王四喜枯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深陷的眼窝里却闪着坚定的光:“自行车……以后再说!铁牛是大事!有了它,咱家地能深耕,粮能多打,比啥自行车都强!这钱,该出!”
桌上又多了一沓厚厚的、捆扎得整整齐齐的钞票!三百块!
现钱总计:一千四百六十块!
缺口缩小到三百四十块!但三百四十块,在这个年头,依然是笔巨款!
“还差三百四……”王小芬的声音带着一丝希望,却依旧沉重。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陈建国再次开口。他深陷的眼窝里,目光沉稳如水,声音不高,却带着拨云见日的分量:“钱,还差三百四。但,有样东西,能顶上。”
他枯黑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桌上那沓厚厚的钞票旁边——那里,静静躺着一个小巧的、磨得发亮的铁皮盒子。
“娘攒下的工业券,”陈建国打开盒子,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一小叠印着齿轮麦穗图案的票券,“整整五十张。”
他顿了顿,深陷的眼窝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我今儿下午,托了供销社的老张。他路子广,认识县里农机厂管采购的。人家说了,厂里急缺这批工业券,按特需物资价折算——一张,能顶十二块!”
“十二块?!”王六子眼睛瞬间瞪得溜圆!“五十张……就是……六百块?!”
“对!”陈建国点点头,“六百块!比供销社抵现还多一百块!老张拍胸脯保证,明天拍卖前,现钱就能送过来!”
“六百块?!”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深陷的眼窝里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光芒!
“那……那加上这六百……”王六子激动得声音发颤,“咱现钱一千四百六……加六百……就是两千零六十块?!超了!超了起拍价两百六了!”
“不!”陈建国沉稳地摇头,“工业券变现的六百是额外的。桌上这一千四百六现钱,加上工业券变现的六百,总计两千零六十块。但工业券的钱还没到手,是预期。眼下,我们还差三百四的缺口要填上,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三百四……”王六子深陷的眼窝里燃烧起孤注一掷的火焰,“我……我年前收的那批山核桃!上好的货!压在仓房里!找老张头!他路子广!我连夜给他送去!三百四……不!一百七!一百七保准能凑出来!”他原本想说三百四,但想到工业券已能顶六百,现钱缺口只剩三百四,他只需凑够一半就足够碾压起拍价。
“连夜送?来得及吗?”王大柱担忧地问。
“来得及!”王六子斩钉截铁,“我现在就去套车!马不停蹄!天亮前准能赶回来!一百七!只多不少!”
李凤兰在桌面上重重一敲!
“啪!”
一声清脆的轻响!如同战鼓擂动!
“就这么办!”李凤兰的声音嘶哑低沉,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犹豫、不容置疑的磅礴力量!
“老六!连夜送核桃!换钱!”
“老大!老二!明儿个一早!跟我去大队部!”
“老三!建国!拿上钱!等券钱!”
“老四!好样的!”
“这铁牛——”
她扫过全家每一张激动而充满希望的脸,深陷的眼窝里,那点光芒骤然亮得惊人,如同淬火的星辰!
“咱老李家——”
“拿定了!”
“轰——!”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狂喜、紧张和破釜沉舟般决心的热流,瞬间席卷了整个灶房!王大柱猛地掐灭了烟袋锅!王二强激动得直搓手!王小芬紧紧攥住了陈建国的手!赵春花抱着孩子,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王四喜深陷的眼窝里闪着欣慰的光!王六子像只离弦的箭,猛地窜下炕,冲进寒风呼啸的院子里去套车!
李凤兰极其郑重地、将桌上所有的钱票拢在一起,用那块旧蓝布,重新包好,裹得严严实实。那包裹沉甸甸的,压在她的掌心,仿佛凝聚着一家人所有的汗水、希望和孤注一掷的勇气。眼窝里,映着灶膛里跳跃的火光,也映着窗外那辆即将连夜出发、奔向希望的马车剪影。
这铁牛,是犁开穷根的利器!是奔向好日子的轮子!这钱,是汗珠子砸脚面攒出来的!是牙缝里省出来的!是山沟沟里刨出来的!是刚捂热的工资!是忍痛割爱的自行车钱!更是托人跑腿、精打细算换来的工业券! 她枯黑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这铁牛,必须姓李!
翌日,大队部。
拍卖现场人声鼎沸。那台“东方红-75”拖拉机,像头沉默的巨兽,吸引着所有目光。起拍价一千八的牌子,烫得人心头发慌。屯西头的赵老财,枯黄的脸上带着志在必得的得意。
竞价激烈!
“一千八百五!”
“一千九!”
“一千九百二!”
“两千!”赵老财猛地拔高嗓门,竖起两根手指,脸上带着稳操胜券的得意。
“两千”这个数字卡住了大多数人的喉咙。现场安静下来。
就在这时,李凤兰佝偻却挺直的身影,在王大柱和王二强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到台前。她枯黑的手,稳稳托着那个旧蓝布包裹。
“李凤兰家!”陈建国沉稳的声音响起。他深陷的眼窝扫过全场,枯黑的手接过包裹,当众打开!
一沓沓新旧不一的钞票!整整齐齐!散发着汗水和希望的气息!
最上面,是一个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王六子天不亮赶回来,脸上满是风霜,眼窝里布满血丝,却闪着兴奋的光,将连夜卖核桃换来的一百八十块现钱(比预期多十块)交给了陈建国!
旁边,是陈建国托供销社老张一大早送来的、工业券变现的六百块崭新“大团结”!用牛皮纸捆得整整齐齐!
“现钱总计!”陈建国声音洪亮,字字如雷,“一千四百六十块(家庭集资)!加一百八十块(山核桃款)!加六百块(工业券变现)!总计!两千两百四十块整!”
“轰——!”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惊呼声如同海啸!
“两千两百四?!我的老天爷!”
“李家……李家这是把家底都掏空了啊!”
“赵老财才两千!这……这超了二百四!”
赵老财枯黄的脸瞬间由得意变成死灰!深陷的眼窝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巨大的挫败!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两千两百四十块!第一次!”
“两千两百四十块!第二次!”
“两千两百四十块!第三次!”
“成交——!”
陈建国枯黑的大手猛地一挥!声音如同雷霆!
李凤兰平静地看着那台“东方红”。深陷的眼窝里,那点沉静的光芒微微闪动。她枯黑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陈建国将“拖拉机转让协议”和那把沉甸甸的、带着机油味的钥匙,郑重地交到李凤兰枯黑的手里。
李凤兰紧紧攥住那把冰凉的钥匙。她浑浊的老眼,缓缓扫过那台即将属于李家的“东方红”,深陷的眼窝里,映着钢铁冷硬的光泽,也映着身后儿女们激动而充满希望的脸庞。
风,卷着雪沫子。
那台“东方红”拖拉机,静静地停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巨人,等待着新的主人,犁开冻土,奔向春天。
“突……突……突……” 低沉的引擎轰鸣,在李凤兰的心底响起。这声音,源于泥土深处最坚韧的根须,源于一家人紧握的拳头和滚烫的汗水,源于一个老妇人用半生积蓄和全家之力,亲手叩开的、属于李家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