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三刻,太和殿。
历经一夜血火洗礼的皇宫,似乎被强行按入了某种庄严肃穆的框架之中。汉白玉的广场被仔细清扫过,连夜运来的清水反复冲刷,试图掩盖那些渗入石缝的暗红。持戟而立的侍卫沿着御道两侧一直排列到殿前台阶,盔甲鲜明,神情肃杀,与往日宫廷侍卫的仪容截然不同,带着一股刚从战场下来的、未曾消散的凛冽杀气。他们无声地宣告着,这座宫殿已然易主,规矩也已不同往日。
文武百官依照品级,列队于丹墀之下。他们穿着整齐的朝服,冠冕堂皇,然而空气中弥漫的并非往日的慵懒与算计,而是一种压抑的、近乎凝滞的紧张。许多人低垂着眼,不敢左右张望,生怕一个不经意的眼神,就会引来新君的猜忌,或是被记录在某个阴暗角落的视线之中。昨夜的宫变、清晨的朝贺,以及流传于各衙门之间关于清洗和抓捕的零星消息,都像沉重的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他们等待着那最后、也是最正式的一道程序——宣读遗诏。这不仅是确立新帝法统的仪式,更是他们决定未来站队和态度的风向标。
萧景琰并未让他们久等。
当司礼监掌印太监高公公,穿着一身崭新的、象征内廷最高权势的猩红蟒袍,在一众身着庄重礼服的内侍簇拥下,缓步走出太和殿侧门,立于丹陛之上时,所有的窃窃私语瞬间消失,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手中那卷明黄色的、系着金黄丝绦的绢帛上。
那,便是决定帝国命运,也决定他们每个人命运的——先帝遗诏。
高公公面色肃穆,眼神扫过下方黑压压的百官,带着一种历经三朝、看透风云的沉静,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新主的敬畏。他清了清嗓子,那略带尖细却又异常清晰的嗓音,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开来:
“大行皇帝遗诏——众卿跪听!”
哗啦啦——如同被风吹倒的麦浪,所有官员,无论心中作何想法,此刻都齐刷刷地跪伏在地,额头触碰到冰冷的地面。整个广场,鸦雀无声,只剩下风吹过旗帜的猎猎作响,以及每个人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萧景琰此刻,已换上了更为正式庄重的十二章纹衮服,头戴垂有十二旒白玉珠的冕旒,珠串轻微晃动,遮蔽了他部分面容,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他在赵怀安及一众核心侍卫的护卫下,立于大殿门内,阴影与光明的交界处。他并未看向殿外跪伏的臣子,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宫墙,落在了未知的远方。这一步踏出,他便再无回头路。太子的身份从此成为过去,他将真正背负起整个天下的重量。
林夙并未出现在这显眼的位置。他依旧穿着那身低调的深青色宦官常服,静立在殿内一侧的柱影之后,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他的脸色比清晨时更差了几分,强忍着喉咙间的痒意与胸口的闷痛,专注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同时眼角的余光警惕地扫视着殿内殿外每一个可能存在的角落。仪式越是隆重,场面越是盛大,潜藏的危险可能就越发致命。他必须确保,在这最后关头,不会出现任何意外。
高公公深吸一口气,展开了手中的明黄绢帛,用他那特有的、带着内宦腔调却又不失庄重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地宣读:
“朕以菲德,嗣守祖宗鸿业,三十有七年于兹矣。忧劳万几,宵旰惕厉,罔敢暇逸。奈何天寿有数,病入膏肓,谨付尔后事于阁臣、司礼……”
遗诏的开篇,是惯例的自谦与病重交代,符合所有传位诏书的格式。百官屏息凝神,等待着最关键的那几个字。
“……皇太子景琰,仁孝性成,睿智夙禀,宜嗣皇帝位。尔文武大臣,其同心辅佐,保安社稷,康济兆民……”
“皇太子景琰,宜嗣皇帝位”!
这短短数字,如同定海神针,又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耳边。
尽管所有人都已知道结果,但当这决定性的语句从代表先帝意志的遗诏中正式宣读出来时,依然在人群中引起了无形的震动。一些早已投向景琰的官员,如柳文渊等人,脸上露出了压抑不住的激动与欣慰;一些中间派则明显松了口气,仿佛找到了明确的依附方向;而少数与三皇子、二皇子牵扯较深,尚未被清算的官员,则面色发白,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深深地将头埋得更低。
高公公的声音还在继续,宣布着新帝即位后的期许,以及对宗室、百官、天下百姓的告诫。但此刻,大多数人都已无心细听,心思都围绕着那已然确立的新君旋转。
遗诏宣读完毕。
高公公将诏书恭敬合拢,双手高举过顶,然后转身,面向大殿方向,深深躬下身:“请陛下升座——!”
刹那间,钟鼓齐鸣!
设置在皇宫各处的钟楼、鼓楼,同时敲响了庄严而宏大的乐章。钟声清越悠远,鼓声沉浑厚重,声浪层层叠叠,穿透宫墙,传遍整个皇城,向天下昭告着新旧皇帝的交替。
在这象征天命所归的礼乐声中,萧景琰迈步,从殿内的阴影处,踏入了殿门前的阳光之下。
冕旒的玉珠在他面前晃动,撞击发出细碎的清响,为他平添了几分天威难测的威严。衮服上的金色龙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他一步一步,沉稳而坚定地走向那设于大殿中央、高高在上的九龙金漆宝座。
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众人的心跳之上。
他终于走到了宝座前,并未立刻坐下,而是转过身,面向殿外丹墀下跪伏的百官。
礼乐声渐息。
高公公上前一步,尖声高呼:“叩拜新君——!”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比清晨那次更为整齐,更为响亮,也似乎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敬畏。声音汇聚成一股洪流,直冲云霄,在这座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宫殿上空回荡不息。
萧景琰站在权力的顶峰,俯瞰着脚下跪拜的臣子。目光所及,是黑压压的人头,是象征着帝国统治基石的文武百官。一种前所未有的、掌控一切的感觉,夹杂着巨大的责任与孤寂,如同潮水般涌上他的心头。他缓缓抬起双手,虚扶一下,声音透过冕旒传出,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众卿平身。”
“谢陛下!”
百官再次叩首,然后才依序站起身来。许多人偷偷抬眼,想要看清这位年轻新帝的真容,却被那晃动的玉珠阻挡,只能看到一个模糊而威严的轮廓。
“朕,承皇考遗命,缵承大统,自惟德薄,兢业是怀。”景琰开口,声音透过扩音的设计,清晰地传遍广场,“当此国丧之际,百端待举。望尔等文武,各尽其职,共纾国难,匡朕不逮。”
他的话语简洁有力,没有过多的感慨,直接切入正题,展现出一副致力于政务的务实姿态。
随后,他依照礼制,宣布了大行皇帝的庙号、谥号,以及一系列丧仪安排。最后,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了几分:
“朕即位,仰承天命,俯顺民心,翌年改元——”他目光扫过全场,缓缓吐出两个字,“‘承乾’。”
承乾,承载乾坤,执掌天下。这是一个充满力量与野心的年号,预示着新帝并非守成之君,而将有一番作为。
“承乾……”百官心中默念,各自品咂着这个年号背后的意味。
改元诏书随即由林夙在殿内亲自草拟,交由高公公当场宣读。这标志着,“承乾”时代,正式开启。
繁缛而庄重的登基大典持续了近一个时辰,方才结束。
百官怀着复杂的心情,依序退出皇宫。许多人立刻被各种关系网包围,打听消息,交换看法,或是急于向新帝表忠心。皇宫内外,看似恢复了秩序,实则暗流涌动得更加剧烈。
景琰回到乾清宫,立刻褪去了沉重的衮服和冕旒,换上了较为轻便的常服。但他并未得到丝毫喘息之机,书案上堆积的奏章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因为登基大典而新增了许多贺表以及亟待处理的政务。
林夙跟随在他身侧,尽管脸色苍白如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却依旧强撑着精神,为他分拣文书,低声汇报着各方动态。
“陛下,这是各地藩王、督抚呈上的贺表,”林夙将一叠厚厚的绢帛放在案头,“其中,镇守北疆的靖安王,以及江南几位总督的贺表言辞最为恳切,或可优先阅览,以示陛下安抚之意。”
景琰点了点头,随手拿起一份,目光却并未落在上面,而是看向林夙:“你的脸色很差,咳血可止住了?”清晨探视时,程太医的话言犹在耳,林夙需要静养,而非如此劳心劳力。
林夙微微躬身,避开了景琰的目光:“谢陛下关怀,奴婢无碍,程太医的药很有效。”他轻描淡写地将话题转开,“此外,关于叛党处置名单,东厂已初步核定,涉及官员十七人,侍卫、宦官四十三人,证据确凿。是否……即刻执行?”
他递上一份名单,墨迹犹新。
景琰接过名单,目光在上面快速扫过。一个个名字背后,是曾经鲜活的生命,也是他稳固皇位必须清除的障碍。他看到几个略微眼熟的名字,似乎是某些中立官员的子侄或门生,牵扯不深,但证据确凿。
“准。”景琰吐出一个字,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依律严办,不得姑息。其家产……充入内帑,用于先帝丧仪及后续赏赐。”
“是。”林夙应下,没有丝毫犹豫。他早已习惯了为景琰处理这些阴暗面的事务,成为他手中最锋利也最见不得光的那把刀。
“还有,”景琰沉吟片刻,“恩科之事,需尽快提上日程。让礼部和翰林院拟定章程,朕要亲自过目。国子监那边,也让柳文渊多费心,选拔寒门才俊,不拘一格。”
“奴婢明白。”林夙记下,随即又道,“陛下,今日朝会上,虽百官臣服,但奴婢观察到,以都察院左都御史刘健为首的部分清流,在听到东厂负责核准叛党名单时,神色颇有异样。恐怕……后续会有针对奴婢,乃至针对东厂的奏疏。”
景琰冷哼一声:“朕知道。让他们弹劾去。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若事事循规蹈矩,这江山早就易主了。”他顿了顿,看向林夙,语气稍缓,“你放心,朕心中有数。”
这“心中有数”四个字,含义深远。既是保护,也是一种无形的提醒和约束。
林夙垂下眼帘:“奴婢谨记。必当恪尽职守,不负陛下信任。”他明白,自己此刻权势愈重,未来的反噬就可能愈烈。但他别无选择。
就在这时,一名小太监小心翼翼地在殿外禀报:“陛下,首辅方大人、兵部赵尚书、户部钱尚书在外求见,言有要事启奏。”
景琰揉了揉眉心,压下疲惫:“宣。”
林夙见状,低声道:“陛下,奴婢先告退,去处理名单事宜。”
景琰点了点头。
林夙躬身退出乾清宫。走出殿门的瞬间,温暖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反而一阵剧烈的头晕袭来,他赶紧伸手扶住冰冷的廊柱,才勉强稳住身形。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他强行咽了下去,深吸了几口气,待那阵眩晕过去,才挺直了背脊,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快步向着司礼监的值房走去。
他的背影在空旷的宫巷中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决绝。
乾清宫内,景琰接见了三位重臣。他们汇报了关于边境军报、国库收支以及先帝陵寝修建等多项紧要事务。景琰专注地听着,不时提出疑问或做出指示,展现出了与他年轻外表不符的老练与果决。
然而,在商讨的间隙,他的目光总会不自觉地瞥向殿外,那个身影消失的方向。
他知道林夙在硬撑。他也知道,将东厂这把利刃交给林夙,会引来无数的攻讦和非议,甚至可能在未来酿成祸患。三皇子临死前的诅咒,并非全然虚妄。坐在这个位置上,信任本身就是最奢侈也最危险的东西。
但他现在离不开林夙。不仅仅是离不开他的才智和手段,更离不开那种在尸山血海中相互扶持走过来的、近乎本能的依赖和……慰藉。这深宫冰冷,皇位孤寒,唯有那个人,曾与他分享过最深的恐惧,也见证过他最初的挣扎。
“陛下?陛下?”首辅方敬之的声音将景琰从短暂的走神中拉了回来。
“嗯,首辅请继续。”景琰收敛心神,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政务上。
他必须成为一个合格的皇帝,一个强大的帝王。为了这来之不易的江山,也为了……不辜负那些为他牺牲和付出的人。
登基大典的钟声似乎还在耳边隐隐回响,“承乾”元年的序幕已经拉开。表面上,新帝即位,万象更新。但潜藏在暗处的危机——二皇子的残余势力、文官集团对宦官干政的抵触、边境的不稳、国库的空虚,以及那对昔日主仆之间因权力和身份转变而悄然滋生的微妙裂痕——都如同蛰伏的毒蛇,在阴影中吐着信子。
遗诏已读,君位已定。
然而,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酝酿。这艘名为“承乾”的帝国巨轮,在年轻的舵手驾驶下,驶向的究竟是海晏河清的盛世,还是更深不可测的漩涡?
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