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赏风波过去了几日,朝堂表面恢复了平静。受赏的功臣们各司其职,新帝的权威在一次次诏令下达中逐渐巩固。然而,那日都察院左都御史刘健出列反对的声音,并未随着退朝而消散,反而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的涟漪正在暗处悄然扩散。
萧景琰端坐于御书房内,面前堆积如山的奏章,是帝国庞大躯体的脉搏与呼吸。他批阅得很快,朱笔挥洒间带着新君特有的锐气与决断。然而,当他的目光掠过一份由司礼监呈送来的、关于整肃内廷二十四衙门的条陈时,笔尖微微一顿。条陈字迹清秀工整,逻辑缜密,措施果决,正是出自林夙之手。
高公公已正式上表乞骸骨,司礼监掌印太监之位空缺。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林夙都是最合适的人选。那日朝堂上“暂领”的权宜之计,本就是为了缓冲,但这名分,迟早要定下来。景琰深知,一个名正言顺的掌印太监,能更有效地统御内廷,执行他的意志。
他放下朱笔,指尖在条陈上轻轻敲击。林夙的能力毋庸置疑,他的忠诚……至少在目前,景琰愿意给予最高程度的信任。但刘健等人的反对,代表的并非一己之见,而是整个文官集团,乃至士林清议对宦官掌权的天然警惕和抵制。
“宣林夙。”景琰对侍立一旁的内侍吩咐道,声音听不出情绪。
内侍领命而去。景琰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庭院中几株新移栽的翠竹。他想起了在东宫那些提心吊胆的日子,是林夙陪他熬过了一个又一个深夜,化解了一次又一次危机。如今,他坐拥天下,难道连给这个最信任的人一个应有的名分,都要如此踌躇吗?
一种混合着感激、依赖,以及帝王权衡术的复杂情绪,在他胸中翻涌。
林夙来得很快,依旧是一身低调的青色宦官常服,脚步轻捷,若非细看,几乎察觉不到他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与苍白。
“奴婢叩见陛下。”他躬身行礼,姿态无可挑剔。
“平身。”景琰转过身,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脸色还是不好,程太医的药没按时吃?”
林夙微微垂首:“谢陛下挂怀,药一直吃着,只是近日司礼监事务繁杂,加上东厂初立,千头万绪,不敢懈怠。”
“事情要做,身子也要紧。”景琰走回御案后坐下,将那份条陈推向前,“你这份条陈,朕看过了,很好。内廷积弊已久,是该下重手整顿了。”
“陛下谬赞。此乃奴婢分内之事。”林夙语气平静,并无居功之色。
景琰看着他这副宠辱不惊的样子,心中那点犹豫反而更重了些。他沉吟片刻,决定开门见山:“高公公致仕的折子,朕已经准了。司礼监掌印之位,不可久悬。”
林夙静立不语,仿佛此事与他无关。
景琰继续道:“你的功劳、能力,朕都看在眼里。这掌印之位,由你接任,本是顺理成章。”他话锋一转,语气沉凝,“只是,那日朝堂上刘健等人的话,你也听到了。文官们对此,抵触不小。”
林夙终于抬眸,眼神清亮,仿佛能洞悉人心:“陛下不必为难。奴婢能得陛下信重,提督东厂,暂领司礼监事,已是殊恩。掌印之名分,于奴婢而言,不过是虚衔。能为陛下办事,肃清朝纲,稳固江山,才是根本。”
他这话说得漂亮,将自身姿态放得极低,全然为君分忧的架势。可景琰与他相处日久,深知他骨子里的骄傲与执着。这“虚衔”,代表的不仅是地位,更是皇帝毫无保留的信任和对其身份的某种“正名”。林夙可以不要,但景琰若不给,或者给得迟疑,本身就是一种信号。
“虚衔?”景琰轻轻重复了一遍,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在你或许是虚衔,在朕,却是态度,是权衡。朕若此刻强行任命,势必引发文官集团更激烈的反弹,于朝局稳定不利。朕初登基,虽掌大权,却也不能无视清议。”
他这是在解释,也是在试探。他想知道,林夙是否能完全理解,甚至接受这种帝王心术下的“委屈”。
林夙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松开。他再次躬身:“陛下深谋远虑,思虑周全,奴婢明白。一切但凭陛下圣裁。”
他的顺从,让景琰心中稍稍一松,但同时又泛起一丝细微的失落和……愧疚。他宁愿林夙能像从前在东宫时那样,偶尔流露出一点真实的情绪,哪怕是抱怨也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将所有情绪都完美地收敛在那张平静的面具之下。
“嗯。”景琰点了点头,做出决断,“既然如此,掌印之职,暂且搁置。司礼监一应实务,仍由你全权处置,东厂亦由你提督。朕会下旨明令,赋予你相应权责,确保政令畅通,无人敢掣肘。”
这相当于给了林夙所有的实权,唯独缺了那个最名正言顺的头衔。一个拥有掌印太监之实,却无其名的“隐形”内相。
“奴婢,领旨谢恩。”林夙叩首,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定不负陛下所托。”
“起来吧。”景琰挥挥手,试图缓和一下气氛,“还有一事。朕欲在朝堂之外,另设一‘议政堂’,遴选几名干练心腹之臣,不定期商议机要,便于朕咨询决策。你可作为成员之一,参与其中。”
这是一个补偿,也是一个更明确的信号:即便没有掌印之名,你依然是朕最核心的决策圈成员。
林夙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敛去:“陛下信重,奴婢感激涕零。”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内侍的通传声:“陛下,首辅方敬之、都察院左都御史刘健、礼部尚书王瑜求见。”
景琰与林夙对视一眼,彼此都明白,这恐怕不是巧合。
“宣。”景琰坐直了身体,恢复了帝王的威仪。
林夙则悄无声息地退后几步,重新融入御座旁的阴影里,仿佛刚才那段关乎他切身利益的对话从未发生。
方敬之、刘健、王瑜三人鱼贯而入,行礼之后,分列站定。
“三位爱卿联袂而来,所为何事?”景琰语气平淡地问道。
首辅方敬之率先开口,依旧是那副老成持重的腔调:“回陛下,臣等是为司礼监掌印太监一职而来。高公公既已荣休,此位关系内廷稳定,乃至票拟批红之权,不可不慎选其人。”
果然是为这事。景琰心中冷笑,面上不动声色:“哦?首辅有何高见?”
刘健立刻接话,声音带着言官特有的激昂:“陛下!司礼监掌印,位同内相,职责重大!臣等以为,此职当选派年高德劭、熟知典章、性情沉稳之内官担任,方可平衡内外,不生事端。切不可任用年少新进,以免权柄滥用,重现前朝阉祸!”
他虽未直接点名,但矛头直指林夙的“年少”(相对于资深大太监)和“新进”(快速晋升),以及他提督东厂的“酷烈”名声。
礼部尚书王瑜也附和道:“陛下,刘御史所言,乃老成谋国之论。内官任职,尤重资历与德行。且司礼监掌印,常需与内阁、六部对接,若资历不足,恐难以服众,有碍政事畅通。”
三人显然有备而来,言辞恳切,理由冠冕堂皇,核心思想只有一个:反对林夙正式出任掌印。
景琰静静听着,目光扫过三人,最后落在阴影中的林夙身上。林夙低眉顺目,仿佛他们讨论的是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旁人。
待他们说完,景琰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三位爱卿的顾虑,朕知道了。”他顿了顿,故意卖了个关子,看到刘健等人脸上露出期待的神色,才继续道,“关于司礼监掌印人选,朕已有决断。”
御书房内顿时安静下来,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方敬之眼神微动,刘健屏息凝神,王瑜则捋着胡须,等待下文。
景琰的目光掠过他们,最终定格在虚空中的某一点,语气平淡却掷地有声:“高公公举荐林夙接任,朕亦觉林夙堪当此任。”
刘健脸色一变,正要开口反驳,却被景琰抬手制止。
“但是——”景琰话锋一转,“刘爱卿、王爱卿所言,亦不无道理。林夙毕竟年轻,资历尚浅,骤然位居掌印,恐难服众,亦非历练成才之道。”
这话一出,不仅刘健等人愣住,连阴影中的林夙,那一直平稳的呼吸,似乎也微不可察地滞了一瞬。
“故此,”景琰做出了最终宣布,“司礼监掌印太监一职,暂且空缺。司礼监一应事务,暂由随堂太监林夙统领,提督东厂如旧。待其历练有成,再行定夺。”
这是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决定。
既没有强行任命林夙,引发正面冲突;也没有屈从于文官压力,另选他人。而是采用了“悬空”和“实权代理”的方式。
方敬之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暗赞新帝手段高明。此举既安抚了文官集团(没有立刻给名分),又保全了林夙的实权(甚至通过明旨确认),还将最终决定权牢牢抓在了自己手中(“再行定夺”)。
刘健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不任命林夙,算是达到了部分目的,但让林夙继续“统领”实务,还提督东厂,这权力不是更集中了吗?这“暂领”与“统领”,又有何本质区别?不过是换了个说法而已!他感觉像是用尽全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还被对方借力卸力。
“陛下……”刘健还想争辩。
景琰却不给他机会,语气转冷:“此事朕意已决,不必再议。林夙。”
“奴婢在。”林夙从阴影中应声出列,躬身听令。
“朕将司礼监事务交于你手,望你恪尽职守,秉公办理,勿负朕望。若有差池,朕唯你是问!”
“奴婢遵旨!定当竭尽全力,以报陛下天恩!”林夙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在这寂静的御书房内回荡。
景琰的目光扫过面色各异的三位大臣:“三位爱卿可还有本奏?”
方敬之率先躬身:“陛下圣裁,老臣无异。”他拉了拉还想说话的刘健的衣袖。
王瑜也叹了口气,拱手道:“臣等无异。”
刘健看着御座上年轻帝王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又看了看一旁恭谨而立、却隐然已成内廷无冕之王的林夙,心中涌起一股无力感,最终也只能不甘地低下头:“臣……遵旨。”
三人退下后,御书房内再次只剩下景琰与林夙。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景琰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感到一阵疲惫。这平衡之术,看似赢了局面,实则耗心费力。
林夙默默地上前,将凉了的茶水换掉,重新斟上一杯温热的,轻轻放在景琰手边。
“委屈你了。”景琰没有看他,望着窗外的暮色,忽然低声说了一句。
林夙动作一顿,随即恢复自然,声音平静无波:“陛下何出此言?陛下为奴婢挡去诸多明枪暗箭,保全实权,奴婢心中唯有感激,何来委屈?”
他的回答依旧完美,完美得让景琰感到一阵心烦。
“你知道朕的意思。”景琰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看向他,“名不正则言不顺。日后你行事,难免会因这‘名分’之事,受到更多刁难和非议。”
林夙抬起头,与景琰对视。在那双熟悉的眼眸深处,景琰似乎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但那情绪消失得太快,快得让他以为是错觉。
“陛下,”林夙缓缓开口,语气带着一种异常的平静,甚至可以说是……疏离,“奴婢从入宫那天起,就明白自己的身份。能走到今日,已是陛下格外开恩。名分于奴婢,确是虚妄。唯有陛下交付的差事,才是实实在在的。奴婢会做好该做的事,至于非议……”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奴婢是陛下手中的刀,刀锋锋利,能伤敌,自然也会招人忌惮。奴婢早已习惯。”
他说完,深深一揖:“若陛下无其他吩咐,奴婢先行告退。司礼监还有几份紧急公文需要处理。”
景琰看着他,想再说些什么,却发现言语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他最终只是摆了摆手:“去吧。”
“是。”林夙躬身,后退,转身,动作流畅而恭谨。然后,他迈步离开了御书房,青色的身影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
景琰独自坐在空旷的御书房中,手边那杯新沏的茶,热气袅袅升起,却驱不散心头的寒意。
他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稳定了朝局,安抚了文官,保住了林夙的实权。
可为什么,他感觉仿佛失去了什么更重要的东西?
他看着林夙消失的方向,心中那股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亲手将林夙推到了风口浪尖,赋予了他巨大的权力,却又亲手在他心上划下了一道名为“名分”的裂痕。
这把最锋利的刀,在斩向敌人的同时,那细微的裂痕,是否会在一日日的风雨侵蚀下,逐渐扩大,直至……崩断?
夜风吹动窗棂,发出轻微的呜咽声。承乾帝萧景琰的统治,在看似稳固的表象下,那源于权力核心的第一道隐裂,已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