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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后的清晨,薄雾如纱,温柔地笼罩着清河县后山那片蒸腾着工业脉搏的土地。

鸟鸣声被另一种更为雄浑的韵律取代——砖窑烟囱吐纳着青灰色的烟柱,水泥厂的石碾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嗡鸣,钢铁厂方向隐约传来锻打金属的铿锵节奏,如同大地沉稳的心跳。

空气中,煤烟的热烈、石灰的干燥、熔融金属的灼烈气息与草木灰烬的余韵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粗粝又充满生机的独特味道,宣告着这片“周家庄工业产业园”的活力。

周平安脚步轻快,身侧是墨离。

她今日换了一身素雅的月白色襦裙,外罩一件同色系的半臂短衫,青丝简单绾起,斜插一支朴素的木簪。

轻纱依旧覆面,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深潭的眸子。

这身装扮褪去了几分巨子的神秘与疏离,添了几分清丽与温婉,行走在厂区规划整齐、以碎石混合水泥铺就的道路上,裙裾微扬,仿佛一幅行走的水墨画,与周遭粗犷的工业景致形成奇异的和谐。

两人穿过核心工坊群蒸腾的热浪与喧嚣,朝着潺潺水声愈发响亮的方向行去。

湍急的河水在谷底奔流,撞击着嶙峋的岩石,溅起雪白的浪花。

河畔,一座规模宏大的厂房依水而建,巨大的木制水车在河水的强力推动下,发出“嘎吱——嘎吱——”的沉重喘息,如同不知疲倦的洪荒巨兽。

这便是新建成的造纸厂,清河文明新纪元的又一基石。

还未踏入厂房,那水车带来的磅礴动力感已扑面而来。

通过一系列精密的木质齿轮组与部分闪烁着金属寒光的钢制传动轴,这股沛然莫御的自然之力被驯服、导引,注入厂房的心脏。

周平安没有直奔成品库,而是引着墨离先来到原料处理区。

巨大的水车主轴末端,连接着一个钢铁铸就的狰狞巨口——水力碎木机!

数根碗口粗的淬火钢轴平行排列,轴身上布满犬牙交错的尖锐凸齿。

在水力驱动下,这些钢轴以恐怖的速度反向旋转、咬合!

“轰隆!咔嚓嚓嚓——!”

震耳欲聋的碎裂声瞬间充斥耳膜!

坚韧的芦苇杆、成捆的麦秸稻草、还有从伐木场运来的边角木料,被工人们源源不断地投入这钢铁巨兽的血盆大口。

只一瞬间,粗硬的木块、柔韧的草茎便在狂暴的钢铁利齿下哀嚎、崩解,化为漫天飞溅的、指甲盖大小的碎屑!

效率之高,远超人力捶打石碾百倍!

粉碎后的原料如同褐色的瀑布,被下方奔流的水槽冲刷着,汇入不远处数个巨大的浸泡池中,激起浑浊的浪花。

“这便是第一步,原料粉碎。”

周平安指着那咆哮的钢铁怪兽,声音穿透噪音,带着一种掌控力量的豪迈。

“没有钢铁厂炼出的好钢,没有这水力驱动,光靠石臼木杵,想大规模造纸,无异于痴人说梦。”

墨离微微颔首,目光扫过那些精密的传动装置和狰狞的碎木辊轴。

墨家典籍中虽有水排、水碓之图,但将水力如此高效、暴烈地用于原料的彻底粉碎,并完美融入钢铁机械的伟力,其直观的震撼力远超文字记载。

她清冷的眸子里,映着飞溅的木屑和轰鸣的机械,流露出一丝对“力”与“器”完美结合的赞叹。

移步至制浆区。

巨大的浸泡池如同一方方浑浊的湖泊,草木碎屑在加入了石灰的碱液中翻滚、沉浮、软化,那是周平安提供了基础的化学脱胶理念,经墨侠和工人们的努力变成了实际。

空气中弥漫着草木发酵和石灰特有的混合气味。

经过一段时间的充分浸泡,这些原料仿佛脱胎换骨,变得绵软柔韧。

浑浊的浆液被粗大的竹制管道引入一排排巨大的石槽。

接下来,便是造纸术的核心——抄纸。

数十名精壮的工人赤膊立于石槽旁,每人手持一个底部绷着细密竹帘的长方形木框,那是抄纸器。

只见他们屏息凝神,手臂沉稳有力地将木框倾斜着插入浓稠的纸浆中,手腕一抖,木框在水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再猛地向上一提!

动作看似简单,却蕴含着千锤百炼的均匀与力道把握。

“哗啦!”

木框出水,竹帘之上,已均匀地覆盖了一层湿漉漉、半透明的浅褐色纤维层,如同初生的蝉翼,在晨光中微微颤动。

这便是纸张的雏形。

工人们小心翼翼地将这层湿纸揭下,像对待珍宝般,平整地叠放在一旁的木板上。

动作娴熟而谨慎,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一层又一层湿纸摞叠起来,形成厚厚的一叠。

随后,这些承载着无数层“蝉翼”的木摞,被送入一个巨大的、由钢铁框架和粗壮硬木构成的压榨架下。

同样是利用水车传递而来的沛然水力,通过精密的螺杆和杠杆放大机构,沉重的压板带着千钧之力,缓缓降下!

“嘎……吱……”

令人牙酸的挤压声中,浑浊的汁液如同溪流般从湿纸摞的边缘汩汩涌出,汇聚成小溪流下。湿纸摞在强大的压力下,肉眼可见地变得紧实、扁平,厚度急剧缩小。

最后一道工序:干燥。

这里没有传统的露天晾晒,受制于天气。

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用红砖水泥砌筑、内部中空的暖道!

暖道下方,巧妙地连接着玻璃厂熔炉和砖窑煅烧的部分高温废气管道,那是周平安设计的简易余热回收利用系统。

暖道上方铺设着特制的细密竹席。

工人们将压榨过、半干的纸张,如同展开画卷般,一张张平整地铺在竹席上。

暖道中,从下方管道导入的温热气流,如同无形的暖风,持续不断地向上蒸腾,温柔而坚定地带走纸张中最后的水分。

纸张在暖意中逐渐变得挺括、干燥。

“这样干燥,不受风雨侵扰,速度更快,纸张也更平整均匀。”

周平安站在暖道旁,感受着扑面而来的暖风,解释道。

成品区被清晰地划分为两大区域,泾渭分明。

第一区:书写纸。

一叠叠切割整齐、约一平方尺大小的素白纸张,如同新雪般堆叠如山,散发出淡淡的草木清香。纸面虽略显粗糙,纹理可见,远不及后世宣纸的细腻润泽,但已足够洁白、挺括。

墨离缓步上前,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捻起一张。

指尖传来纸张特有的韧性与微微的摩擦感。

她将纸张对着透入厂房的天光,光线均匀地透过纸背,显现出内部交织的纤维脉络,虽不完美,却已具备了优良的书写载体的基本素质——洁白、平整、吸墨。

“莫老板,请。”

一旁的工人适时递上一支蘸了墨的毛笔。

墨离接过,悬腕落笔,一个飘逸的“墨”字跃然纸上。

墨迹迅速被纸张吸收,边缘清晰,无丝毫晕染扩散。

她眼中异彩更盛,这纸的品质,已远超市面流通、价格昂贵的、泛着淡黄的桑皮纸!

“莫恒!”

周平安对着不远处一个穿着深蓝工服、眉宇间带着墨家子弟特有专注与聪慧的青年喊道。

青年闻声快步走来,正是负责此厂的墨侠莫恒。他恭敬行礼:“营长!莫老板!”

“说说看,书写纸的进度如何?产量、成本,估算出来了吗?”周平安目光灼灼。

莫恒脸上难掩兴奋,语速略快:“回营长!得益于水力碎料大幅提升效率,以及余热烘干不受天气制约,产量提升极大!目前日产素纸(书写纸)稳定在三百刀(一刀为百张)左右!若原料供应充足,工匠配合再熟练些,达到四百刀亦非难事!”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激动:“至于成本,若不计前期建厂、购置器械的巨大投入,单算每日消耗的原料(芦苇、稻草、边角木料)、人工、燃料(主要为驱动水车的水力,辅以少量煤炭维持余热),经过反复核算,一刀素纸的成本,已能压至十五文以下!”

“若能稳定开辟更多廉价原料来源(如大量收购农闲时的麦秸稻草),进一步优化蒸煮脱胶工艺,减少石灰用量,成本……还能更低!”

“十五文一刀!”

周平安眼睛骤然爆发出明亮的光彩,用力一拍莫恒的肩膀,发出清脆的响声。

“好!莫恒,干得漂亮!这就是我要的!”

他猛地转身,眼睛明亮的看向身旁的墨离,语气中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激动和一种近乎朝圣般的使命感。

“墨离,你听到了吗?十五文!外面那些泛黄、粗糙、还容易晕墨的劣质桑皮纸,一刀就要上百文!稍好些的,更是天价!普通农户辛苦一年,可能都舍不得买一刀纸给娃儿练字!知识、学问,被那薄薄一层纸,硬生生锁在了高门大户的书房里!这是何等的不公?!”

他拿起一张素纸,声音铿锵有力:“我们要做的,就是砸碎这层枷锁!让纸价变得像柴米油盐一样平常!”

“让清河县,乃至将来整个大夏的每一个孩子,无论出身贫寒还是富贵,都能买得起纸,写得起字,读得起书!让知识的火种,不再被垄断!”

墨离握着手中那张浸润了墨迹的素纸,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微凉触感和周平安话语中滚烫的理想。

十五文一刀!这个数字如同惊雷,在她心中炸响!

这已不仅仅是工艺的改良,这是对知识传播格局的颠覆性革命!

墨家追求千年的“尚贤”、“兼爱”,那打破门第桎梏、让智慧之光普照人间的宏愿,似乎在这一刻,在这座被水车驱动、轰鸣不息的造纸厂里,第一次触摸到了无比坚实的现实根基!

她看向周平安的目光,复杂难言,震撼、钦佩、期许……种种情绪交织,最终化为眼底深处一抹难以撼动的认同。

这个年轻人,正在以一己之力,撬动一个时代!

“第二区呢?”

周平安压下心头的激荡,指着旁边堆放的那些颜色明显偏黄、质地看起来更加松软蓬松的纸张。

这些纸的堆放方式也更为随意,如同蓬松的草垛。

莫恒连忙引着他们走向旁边区域:“营长请看,这便是按您要求,重点试制的‘卫生纸’。”

他拿起一叠,纸张入手异常柔软,带着明显的蓬松感,颜色呈自然的浅麦秆黄。

“主要原料是芦苇和稻草,质地本身较软。打浆时我们特意延长了时间,打得更加细碎,蒸煮脱胶也更温和些,尽量保留纤维长度同时去除那些扎手的粗硬杂质。”

莫恒将一张纸递给周平安,又递给墨离一张。

“您摸摸看,质地是否柔软许多?吸水性也极好。”

为了演示,他拿起旁边一碗清水,滴了几滴在纸上,水珠迅速被吸收扩散开。

周平安接过,在手里仔细揉搓,感受着那远胜草纸、甚至带点棉絮感的柔软度,又尝试着轻轻拉扯,纸张虽被扯破,但破口处纤维拉长,显示出良好的韧性和不易掉屑的特性。

“嗯,柔软度和吸水性都达标了!”

他满意地点点头。

“只是……”莫恒脸上露出一丝赧然,“这颜色泛黄的问题,还在想办法。试过在蒸煮环节加入少量石灰水进行漂白,效果有一些,纸张会白一些,但不够稳定,而且石灰用量稍多,纸张又会变脆,成本也增加了。”

“另外,也试过添加少量靛蓝等植物染料想调成白色,效果也不理想。不过,如营长您强调的,当前首要目标是‘可用’。这泛黄的纸用于入厕,已经比硬邦邦的厕筹、扎人又易破的草纸,或者用土坷垃强了百倍不止!绝对不影响使用。”

周平安将那张泛黄的卫生纸轻轻折好,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

“颜色问题慢慢解决,技术需要积累。眼下先保证核心:柔软、吸水、韧性强不易破。这卫生纸,是和公厕配套的关键一环!”

“光有干净明亮的地方不行,还得有干净舒适的‘工具’。想想看,以后清河家家户户,甚至出门在外,都用上这种柔软的纸,而不是那些令人不适的替代品!”

“那该多干净?多舒服?能减少多少因为不洁而引发的病痛?这才是真正的体面和健康!”

周平安描绘的图景,充满了对提升底层民众生活质量的深切关怀。

墨离也轻轻揉捏着手中柔软的卫生纸,指腹感受着那独特的质地。

她再联想到昨日那颠覆认知的洁净公厕…一种全新的、更加卫生、更有尊严的生活方式图景,在她脑海中无比清晰地构建起来。

这看似微小的“纸”,其背后蕴含的对民生疾苦的深刻洞察和改变陋习的莫大勇气,让她对周平安“民生为本”的理念,有了更深的体悟与共鸣。

墨家兼济天下,所求者,不正是百姓的安乐康健?

“造纸术,公厕,卫生纸……”

墨离轻声开口,声音在机器的轰鸣中依旧清晰,带着一丝悠远的感慨。

“你所推动的,是一场无声却深入肌理的变革,于细微处见真章。”

“正是此意!”

周平安笑容灿烂,如同穿透厂房屋顶的阳光,充满了感染力与信念感。

“从最基础、最日常的地方着手改变,才能让改变真正落地生根,惠及每一个升斗小民。让知识不再昂贵得高不可攀,让生活更加洁净健康有尊严,这才是‘富足清河’的根基,也是我心中真正的盛世图景!”

周平安环顾着这座由水车驱动、充满原始工业力量与智慧光芒的造纸厂,看着那些在新技术下诞生的素白纸张和柔软草纸,看着工人们专注而充满希望的脸庞,胸中豪情激荡,仿佛已看到文明的星火,正从这里燎原。

“对了……”

周平安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墨离,眼中闪烁着狡黠而神秘的光芒,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这些日子忙着这些基建和民生琐事,还有个地方一直藏着掖着没带你去。走,先回营里吃饭,填饱肚子。等吃完午饭,带你去个地方,给你个大大的惊喜!”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卖足了关子,“我敢保证,比这水力碎木、比这暖道烘纸,更能让你这位墨家巨子大开眼界!说不定,还能解决你一些心头之惑。”

墨离清冷的眸光微微闪动。

造纸之术已是巧夺天工,足以撼动知识传播的根基,能让他称之为“更大惊喜”并自信能解她之惑的,会是什么?

是那“天雷禁区”里道士们捣鼓的东西有了突破?还是玻璃厂那边又出了什么惊世骇俗的新品?

无数念头在她心中飞快掠过。

她迎着周平安期待的目光,面纱下唇角似乎极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却清晰地透出一丝被勾起的好奇与期待:

“好,那便恭敬不如从命,静候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