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透过周家小院新换的窗纸,柔和地洒在堂屋的榆木方桌上。
桌上摆着几样简单的清粥小菜,一碟翠绿脆爽的腌黄瓜,还有几个热腾腾的杂粮馒头。
粥香、米香、面香混合着晨露般清新的空气,氤氲出一室难得的宁谧与安稳。
周平安夹起一块腌黄瓜,清脆的声响在安静的堂屋里格外清晰,放进父亲周守业碗里。
“爹,尝尝这个,小翠新腌的,脆得很。”
周守业布满风霜的脸上露出满足的笑意,眼角细密的皱纹舒展开来。
他夹起黄瓜送入口中,细细咀嚼着,感受着那份家常的咸鲜脆爽,目光却慈爱地落在儿子身上,仿佛怎么也看不够。
这个曾经让他日夜忧心如焚的痴傻儿子,如今已是清河县的天,是撑起一方安宁的柱石。
他的眼神里有欣慰,有骄傲,更有一种历经沧桑后对这份安宁的无限珍惜。
“平安啊,”周守业放下筷子,端起粗陶碗喝了口温热的粥,声音带着老父亲特有的温和,“看着你如今这般出息,爹心里踏实了。只是这家里,终究还是少了点热闹气儿。”
他顿了顿,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旁边侍立着、正悄悄给周平安添粥的小翠,又落回儿子脸上:
“你也老大不小了,爹像你这般年纪时,你娘都怀上你了。这成家立业,立业你做得顶好,可这家……是不是也该考虑考虑了?”
“爹不求什么高门大户,只要姑娘家品性好,能知冷知热地照顾你!”
小翠添粥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抖,随即飞快地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颤了颤。
她悄悄瞥了周平安一眼,脸颊飞起两朵不易察觉的红云,又迅速低下头,只盯着自己的鞋尖。
那模样,灵动中带着几分羞怯,像只晨光里沾了露水的小鹿。
周平安差点被粥呛到,连忙放下碗,有些无奈又带着阳光般的笑意看向父亲:
“爹!您老怎么又提这个了?眼下清河县百废待兴,工坊、新军、商税、防御……桩桩件件都压在心头。”
“暗处的刀悬在头顶,不知道背后有多少眼睛死死盯着我们,这时候哪有心思成家?”
他拿起一个馒头,用力掰开,露出里面暄软的面芯,语气斩钉截铁,带着少年人独有的锐气与担当。
“等咱们把敌人打疼了,把可能存在的坏人爪子剁干净了,等把清河真正打造成一个金汤铁桶、百姓安居乐业的地方!”
“到那时,山河安定,海晏河清,再给您娶个十全十美的儿媳妇,生一堆大胖孙子孙女,让您老天天乐得合不拢嘴!现在啊,您就安心享福,看着儿子怎么把这片天撑起来!”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剑眉飞扬,星眸璀璨,那份自信与坚定,仿佛能驱散世间一切阴霾。
“噗嗤!”
小翠忍不住笑出声来,清脆如银铃。
她连忙捂住嘴,一双杏眼弯成了月牙儿,灵动地转着。
“老爷,您听听少爷说的!十全十美?还要生一堆?少爷这心气儿可高着呢!不过少爷说得对,现在咱清河多忙啊!”
“玻璃厂那边听说又弄出新花样了,酒坊天天往外运‘燎原’,新军营那边号子声震天响,少爷哪能分心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手脚麻利地收拾着桌上的空碗碟,身影轻快得像只穿梭在晨光里的小燕子。
周守业看着儿子那意气风发的样子,再看看小翠那活泼灵动的劲儿,心头那点催婚的念头也被冲淡了不少。
他无奈地笑着摇摇头,端起茶杯呷了一口:“你这孩子!行行行,爹说不过你。爹就是看着你太累了,想有个人能贴心贴肺陪着你。”
“不过你说的也对,这乱糟糟的世道,没个安稳,成了家也是拖累人家姑娘。爹就等着,等着看你的‘山河安定,海晏河清’!”
语气里,是满满的信任与支持。
“爹,您就瞧好吧!”
周平安自信满满地一笑,也端起茶杯,和父亲碰了一下。
父子俩相视而笑,温暖的亲情在袅袅茶香中流淌。
吴管家一直安静地侍立在一旁,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此时才适时地开口:“老爷,少爷,说起工坊,玻璃厂那边进展神速。莫光、莫澈师傅派人来说,新一批琉璃镜的成色比上批还好,损耗也降了。”
“还有那‘燎原’酒坛,用新法烧制的陶坯,釉色更匀,火漆封口也更牢固了。”
他言语间满是欣慰,周家的产业,在他眼中如同精心呵护的幼苗,正茁壮成长。
“好!吴伯辛苦了。”周平安点头,“莫光他们是个人才,这烧窑的本事,真是绝了。”
“对了,造纸厂那边莫恒也来信了,说新浆池启用后,纸张的柔韧度提升不少,产量也上来了。等咱们的‘清河周报’彻底铺开,这纸的需求量可就海了去了。”
一家人正其乐融融地谈论着清河县的点点滴滴,谈论着那些充满希望的工坊和新军,仿佛外面的风刀霜剑都被这小小的院落隔绝开来。
这时,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院门口。
“少爷!少爷!”
来人声音压着兴奋,正是莫光。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深蓝色的粗布工作服,左胸口位置还用白漆清晰地印着两个大字——“玻璃”。
他脸上带着长途奔跑后的红晕,额角还挂着细密的汗珠,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手里紧紧攥着两个用厚绒布仔细包裹着的圆形物件。
“莫光?快进来!吃了没?”
周平安放下茶杯,招呼道。看莫光这模样,定是有好消息。
莫光几步跨进堂屋,也顾不上行礼,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少爷!成了!成了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将手里裹着厚绒布的东西放在桌上,一层层揭开。
两片晶莹剔透、打磨得光可鉴人的玻璃圆片露了出来。
一片中间微微凹陷,边缘略厚,是个凹透镜;另一片则是中间凸起,边缘渐薄,是个凸透镜。
阳光透过它们,在地上投下清晰而奇特的光斑。
“少爷请看!”
莫光拿起那片凹透镜,又拿起那片凸透镜,将它们小心地叠在一起,对着窗外远处的一棵树。
“按少爷给的图纸和原理,前日第一对就做出来了!但小的没敢立刻报喜,生怕是运气。这两日带着几个手最稳、眼最尖的学徒,仔细梳理了流程,定下了标准手法,反复试验改良!”
“现在啊,咱们玻璃厂那片专门负责透镜的工区,七个熟练工,每人每天都能稳稳当当地打磨出十片这样的凹镜,再加十片凸镜!效率还在提升!小的这才敢来报喜!”
莫光的声音充满了工匠特有的自豪与成就感。他不再是那个在墨家秘境里沉默钻研的墨家子弟,而是清河玻璃厂独当一面的技术骨干。
“好!好!好!”
周平安猛地站起身,连说了三个好字!
他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几步走到桌边,拿起那两片光滑冰凉的镜片,对着光线仔细查看。
镜片纯净无瑕,曲率精准,边缘打磨得极其圆润,没有一丝崩口或划痕。
这工艺,放在他前世,也绝对是合格线以上的水准!
“莫光!你立了大功了!”
周平安用力拍了拍莫光的肩膀,力道之大让莫光一个趔趄,脸上的笑容却更灿烂了。
“走!带我去玻璃厂看看!我要亲眼看看咱们的‘千里眼’是怎么诞生的!”
他转头对父亲和小翠道:“爹,小翠,你们慢用,我去趟玻璃厂!”
“去吧去吧!正事要紧!”
周守业笑着挥挥手,看着儿子风风火火的背影,满眼都是骄傲。
小翠则踮着脚,冲着周平安的背影脆生生地喊:“少爷!中午想吃什么?小翠给您留着!”
“都好!”
周平安的声音远远传来,人已经和莫光快步走出了院门。
…………
玻璃厂坐落在远离清河县城喧嚣的后山脚下,几座新起的、带着巨大烟囱的砖窑矗立着,冒着淡淡的青烟。
还未走近,一股混合着高温、熔融玻璃和煤炭燃烧的独特气息便扑面而来。
厂区内划分得井井有条,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熔炼区:
巨大的坩埚炉烈焰熊熊,赤膊的汉子们喊着号子,用长长的铁钎搅拌着炉内橘红粘稠、如同岩浆般的玻璃液。
热浪滚滚,汗水在他们古铜色的脊背上流淌,反射着炉火的光芒。
平板与镜面区:
旁边是压制平板玻璃和制作琉璃镜的工棚。
烧红的玻璃液被倾倒到平整的铁板上,巨大的金属辊子轰隆隆地碾过,压成厚薄均匀的平板。
冷却后被抬到一边,由另一组工人仔细地切割、打磨、抛光,再覆上水银锡箔,最终变成一面面光可鉴人的琉璃宝镜。
工人们专注地打磨着镜面边缘,动作沉稳而熟练。
吹制区:一个相对独立的角落,几个年轻工匠正满头大汗地尝试着吹制技术。
一根长长的铁管探入小坩埚,蘸取一小团熔融的玻璃液,鼓起腮帮子用力吹气。
玻璃液在另一端膨胀、变形,有的勉强成了个歪歪扭扭的瓶子,有的则直接炸裂开来,惹来同伴善意的哄笑和老师傅的指点。
虽然艰难,但每个人眼中都闪烁着探索的光芒。
透镜工区:
这里安静许多,七名工匠有四男三女,他们各自坐在特制的工作台前。
工作台上有固定好的、缓慢旋转的砂轮和抛光轮,旁边堆放着切割好的、厚薄不一的玻璃圆坯。
他们神情专注,眼神锐利如鹰,手指稳定而灵巧地操控着玻璃坯体,脚下踩着控制踏板,在旋转的磨盘上小心翼翼地调整角度和力度,进行着精细的粗磨、精磨、抛光。
旁边整齐地摆放着他们今日的成果——一堆堆分门别类、打磨光滑的凹透镜和凸透镜。
阳光透过高窗落在那些晶莹的镜片上,折射出七彩的光晕。
原料区:
更远处,是堆积如山的石英砂、石灰石、纯碱等原料,以及成堆的煤炭。
负责配料的工人推着小车穿梭其间,将精确配比好的原料运往熔炼区。
整个玻璃厂,如同一架庞大而精密的机器,每一个部件都在高效运转,充满了工业的力量感与生命的活力。
周平安的目光扫过这片繁忙景象,尤其是在那些尝试吹制、被热浪熏得满脸通红的年轻工匠身上停留片刻,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这些技术,对他们而言是全新的挑战,每一步都浸透着汗水甚至血泪。
但他更看到了他们眼中的执着与希望。
“少爷,这边!”
莫光引着周平安来到透镜工区。
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脸上还带着稚气却眼神格外沉稳的少年学徒,正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东西过来。
那是用一截打磨光滑的竹筒制成的简易单筒望远镜。
竹筒两端,用特制的树胶牢固地镶嵌着两片玻璃镜片——前端是稍大的凸透镜,也就是物镜,后端是较小的凹透镜,也就是目镜。
竹筒外表还用细麻绳密密缠绕加固,显得古朴而实用。
“少爷,您试试?”
少年学徒有些紧张,又带着期待,将望远镜递给周平安。
周平安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接了过来。
入手微沉,竹筒温润。
他学着前世的样子,闭上一只眼,将目镜一端靠近右眼,左手稳稳托住筒身,对准远处厂区边缘了望塔上飘扬的、绣着“周”字的红旗。
视野瞬间被拉近!
了望塔上木板的纹理清晰可见,旗杆上细微的裂纹,甚至旗面上“周”字刺绣的针脚走向,都分毫毕现!
仿佛那塔楼就在眼前十步之内!
他微微移动镜筒,扫过远处山峦的轮廓,山石树木的细节同样纤毫毕现,层次分明!
这清晰度,这视野,比起他前世用过的普通民用望远镜,竟丝毫不逊色!
甚至因为镜片纯净度极高,畸变控制得极好,视野边缘的清晰度还略有胜出!
“好!好一个千里眼!”
周平安忍不住大声喝彩,声音在相对安静的透镜工区回荡,引得所有工匠都抬起头,脸上露出自豪的笑容。
“了不起!莫光,了不起!各位师傅,你们都了不起!”
他放下望远镜,目光灼灼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位工匠,尤其是那个制作望远镜的少年学徒,
“这镜片的光学性能,这筒身的加工精度,完美!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周平安拿起那具竹筒望远镜,如同抚摸着绝世神兵,感慨万千:
“有了此物,我军哨探便如生千里之目!敌寇动向,山川险阻,尽收眼底!这……这是战场上决胜千里的利器啊!”
周平安看向莫光,语气陡然变得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军令口吻:
“莫光!听着!”
“第一,立刻全力开动,生产合格的凹透镜和凸透镜!原料、人手,优先保证透镜工区!”
“第二,立刻组建‘千里眼’制作小组!就按这个标准,不,要做得更精良、更耐用!”
“用最好的竹筒或硬木做筒身,镜片固定要绝对牢固,密封要做好,防止水汽灰尘!同时刻上编号!”
“第三,装备序列,按我上次要求,最高优先级!”
周平安的声音冷冽而清晰,带着铁血杀伐之气。
“我军新军,所有排长以上军官,必须人手一具!
所有边防了望塔、烽燧哨位,必须配备!赵癞子所辖‘国安部’核心情报刺探人员,必须配备!
此乃军国重器,制作、发放、登记、保管,必须建立严格档案,责任到人!若有遗失损毁,军法从事!”
一连串的命令,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透镜工区的工匠们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脸上的自豪感被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取代。
他们手中的镜片,不再是晶莹的玻璃,而是关乎袍泽性命、清河存亡的利器!
“是!大人!……是!营长!保证完成任务!”
莫光挺胸抬头,声音洪亮,眼中燃烧着熊熊火焰。
那少年学徒更是激动得满脸通红,用力攥紧了拳头。
周平安满意地点点头,目光扫过那些正在精心打磨镜片的工匠,最后落回莫光脸上,语气缓和了些许,带着期许。
“至于那能窥探微观世界的‘显微镜’……先记下,不急于一时。等咱们把这千里眼装备齐全了,把眼前的可能有点敌人打退了,打怕了!再集中力量攻克它!”
“那时,咱们清河,不仅能看千里之外,更能察秋毫之末!那才是真正的洞悉万物!”
周平安举起手中的竹筒望远镜,再次望向远方。
阳光透过高窗,落在他年轻而坚毅的侧脸上,落在那具凝聚了智慧与汗水的“千里眼”上,仿佛为这杀伐的利器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希望之光。
镜片之中,远山的轮廓清晰而冷峻。
镜片之外,无形的烽烟已在海天之际悄然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