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胖子的声音，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憧憬和兴奋。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骨髓深处的，冰冷的恐惧。
他的身体，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可是……可是……”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牙关都在打颤，上下牙磕碰着，发出“咯咯咯”的声响。
“风暴……是风暴啊！！”
突然！
王胖子猛地抬起头，那张原本毫无血色的胖脸，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形，一双小眼睛瞪得滚圆，布满了血丝！
“呜——”
他没有再继续描述下去，而是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抱着自己的脑袋，猛地蹲了下去，喉咙里发出了痛苦而绝望的呜咽。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整个奉天殿，所有人都懵了。
那些原本带着轻蔑和嘲笑的文官，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而那些叫嚣着“不怕死”、“赴汤蹈火”的武将们，脸上的表情，也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
这……这是演的？
不像！
一个人的眼神，是不会骗人的。
王胖子此刻那眼神里透出的，不是装出来的害怕，而是一种经历过巨大创伤后，刻在灵魂深处的，无法磨灭的恐惧和绝望！
“老天爷啊！！”
王胖子蹲在地上，用拳头狠狠地捶打着光洁的金砖地面，发出了“咚咚”的闷响。
他哭喊着，声音嘶哑，完全不成调。
“你们是没看到啊！那么大的浪！比咱们应天府的城墙还要高！一浪打过来，天都黑了！”
“我们的另一艘船……就在我眼前啊！”
他伸手指着前方，仿佛那里就是波涛汹涌的黑色海洋。
“就像……就像一片叶子！就那么一下！一下就被那巨浪给撕碎了！船上的木板、桅杆，碎得满天都是！”
“船上的人……我那几十个伙计！他们就在水里喊啊！喊救命！喊我救他们！”
“可是我能怎么办啊！我他娘的能怎么办啊！”
王胖子嚎啕大哭，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整个人状若疯魔。
“我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个个被卷进那黑漆漆的海水里！连个泡都没冒一下！就没了！全没了啊！！”
他的哭声，回荡在空旷而死寂的奉天殿中。
那不是表演。
那是一个幸存者，在回忆一场足以摧毁他所有意志的噩梦时，最真实的反应。
殿内，原本那些压抑的低笑声，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有人都被王胖子这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所感染，整个大殿的气氛，变得无比沉重和压抑。
之前还嗷嗷叫着要立军令状的蓝玉，此刻也紧紧地攥着拳头，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他们是武将，他们不怕在战场上和敌人真刀真枪地拼命，不怕马革裹尸。
但王胖子描述的这种场景，不一样。
那不是人力可以抗衡的。
那是在绝对的，无法抵抗的天威面前，人如同蝼蚁一般的渺小和绝望。
这种感觉，比死亡本身，更让人感到恐惧。
龙椅之上，朱元璋的脸上，那副“悲痛惋惜”的表情，也显得无比真实。
他心里，也是有些震惊。
演得太好了！
王胖子啊王胖子，李先生没看错你！
这恐惧，这绝望，这崩溃！
比任何豪言壮语，比任何英雄史诗，都更有说服力！
就是要这样！
就是要让这帮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知道，大海，不是你们家后院的池塘！想开海，想去搬金山，就得拿出搏命的觉悟来！
眼看着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再让王胖子哭下去，就有点过了。
朱元璋不动声色地，给了李善长一个眼神。
李善长，作为本场大戏的金牌“捧哏”，立刻心领神会。
他从队列中站了出来，走到王胖子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李善长的脸上，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温和与怜悯，声音也放得极轻，生怕再刺激到这个可怜的胖子。
“王义士，莫怕，莫怕。”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他像个慈祥的长者，柔声安抚着。
“你已经回到了大明，回到了陛下的身边，这里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没有人能再伤害你。”
王胖子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
李善长见状，继续用一种引导性的语气，温和地问道：
“王义士，你且说说，后来呢？”
“那场可怕的风暴过后，你们剩下的这艘船，还有船上活下来的人，后来……又如何了？”
这个问题，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又重新拉了回来。
对啊，后来呢？
一艘船沉了，另一艘船在那种毁天灭地的风暴里，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王胖子用那件伯爵袍袖子，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和鼻涕，把那名贵的绸缎弄得一塌糊涂。
他缓缓抬起头，眼神依旧空洞，仿佛还没有从那恐怖的回忆中完全挣脱出来。
他茫然地望向前方，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了沙哑的声音。
“我们……我们也不知道。”
“船上的帆，早就被撕碎了，舵也断了……我们就在那海上，像个没头的苍蝇一样，飘着……”
“不知道飘了多少天，船上的淡水和粮食，都快吃完了……我们都以为，肯定要死在海上了，不是饿死，就是渴死……”
“就在……就在我们所有人都绝望了的时候……”
王胖子的声音，突然有了一丝起伏。
他的眼神里，也终于，出现了一点光亮。
“我们……看到了一片海岸……”
“有陆地！我们得救了！”
听到这里，大殿里的所有人，都下意识地，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就连那个一直板着脸的王御史，紧绷的面部线条，也悄然缓和了些许。
总算是柳暗花明了。
看来，这故事，要进入正题了。
那所谓的黄金仙山，应该就是在那片海岸上了。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故事即将迎来转机，即将进入“发现新大陆，喜提金元宝”的爽文环节时。
王胖子的表情，却再一次，被一种比刚才更加极致的恐惧所占据！
他整个人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仿佛看到了什么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
他浑身剧烈地颤抖着，用手指着奉天殿那空无一人的大门口，喉咙里发出了破锣一般的，嘶哑的尖叫声——
“可那岸上！！”
“那岸上站着一群野人！！”
“我们另外一艘船的残骸和一些尸体，也被冲到了这里！”
“他们……他们点起火，我们所有人都觉得，他们肯定是想吃掉我们同伴的尸体！！”
轰——！
王胖子这声嘶力竭的尖叫，像是一道惊雷，在死寂的奉天殿内炸响！
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被彻底抽空了。
所有官员，无论文武，全都呆立当场，脸上的表情，凝固在了那一刻。
刚刚才放下的心，再一次，被提到了嗓子眼！
甚至，比之前更高！
什么？！
吃……吃尸体？！
这个词，带着一种原始而野蛮的血腥味，狠狠地冲击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神经。
他们都是大明的顶层精英，是文明世界的体面人。
在他们的认知里，人死为大，入土为安，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可现在，这个胖子商人，竟然说，在那片好不容易才看到的陆地上，有一群野人，想要……吃掉海上漂来的尸体？
这已经不是荒诞了。
这是惊悚！是恐怖！
是足以颠覆他们整个世界观的，来自未知世界的恶意！
那个一直想找茬的王御史，此刻张着嘴，想说点什么来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这让他怎么反驳？
说这个胖子在胡说八道？
可看他那副魂飞魄散、马上就要吓尿了的模样，那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根本不似作伪！
他们杀过人，见过血，在战场上，什么惨烈的景象没见过？
断肢残臂，血流成河，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
但是，“吃人”……
这完全是另一个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