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平等’，是比‘不纳粮’，还要厉害百倍的毒药？”
朱标喃喃自语，他有些想不通。
在他心中，那明明是如同日月光辉一般，神圣而伟大的理想，怎么到了父亲嘴里，就成了剧毒之物？
“爹，这……这不一样吧？”朱标忍不住辩解道，“‘不纳粮’是具体的政令，会直接导致国库空虚。可‘人人平等’只是一种……一种理念，一种思想，它……”
“它要命就要命在，它是一种思想！”
朱元璋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眼神中充满无奈。
“标儿，咱问你，这天底下，有真正绝对的平等吗？”
“啊？”朱标一愣。
“你别啊了，回答咱。”
“……”朱标沉默了。
有吗？
他记得大哥说过，人生而平等。
可……
他想到了自己，生来就是皇子，未来的储君。
他又想到了那些在田间地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
他们，平等吗？
他想到了那些天生聪慧，过目不忘的神童。
他又想到了那些天生痴傻，二三十岁智力依然是小孩子的残障。
他们，平等吗？
他想到了那些天生体格健壮，力能扛鼎的猛士。
他又想到了那些生来就体弱多病，手无缚鸡之力的药罐子。
他们，平等吗？
答案，不言而喻。
看着儿子变幻不定的脸色，朱元璋呼出一口气，替他说了出来。
“没有！”
“从来就没有什么绝对的平等！”
“就算是退回到茹毛饮血的上古时代，一群人聚在一起，组成一个部落。你告诉咱，他们能平等吗？”
朱元璋自问自答，声音里充满了不容置喙的笃定。
“他，天生神力，一出门就能打回一头野猪，让全部落的人都能吃上肉。”
“你，体弱多病，连山洞都出不去，天天躺着等吃的。”
“咱问你，你们俩，能平等吗？部落里的人，是敬重他，还是敬重你？”
“时间长了，那个能打回猎物的人，身边就会聚集起一批拥护他的人。他说话，就比你有分量。他分配食物，就比你更权威。”
“慢慢地，他就会成为这个部落的首领，他的地位，就天然地高过了所有人！”
“这，就是最原始的权力！最原始的，不平等！”
朱元璋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朱标那套刚刚由“人人平等”构建起来的理想世界上。
砸得它裂纹遍布，摇摇欲坠。
“人，生而不平等。有的人聪明，有的人笨；有的人强壮，有的人孱弱；有的人运气好，有的人倒霉。”
“有人的地方，就有强弱之分，就有高下之别，就会有管人的，和被管的。这他娘的是天道！是改不了的！”
“所以，‘人人平等’这个口号，从它被喊出来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不可能实现的……谎言！”
谎言！
朱标的心脏，被这两个字狠狠地刺痛了。
他不愿相信，却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
“现在，咱们再说回那个张麻子。”
朱元璋的思路，又拉回了故事本身。
“他举着‘人人平等’的大旗，告诉所有人，皇帝、贵族、地主，都该被推翻，因为人不该分三六九等。”
“好，他成功了，他得了天下。”
“然后呢？”
朱元璋的嘴角，勾起一抹洞悉一切的冷笑。
“他称帝了吗？李先生说，没有。”
“你是不是觉得，他很高尚，不贪恋皇位？”
朱标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傻！”朱元璋骂了一句，“他不是不想，他是不能！是不敢！”
“为什么？”
“因为他一旦穿上龙袍，坐上那张龙椅，自称皇帝。那他自己，不就成了那个最大的‘不平等’吗？！”
“他跟那个被他推翻的旧皇帝，还有什么区别？！”
“他亲手举起来的那面‘人人平等’的大旗，就会在第一时间，把他自己给打倒！”
“他用来证明自己造反‘合法性’的根基，就彻底崩塌了！”
“那些跟着他一起打天下的兄弟，那些信奉‘人人平等’的百姓，会怎么想？”
“他们会想：好你个张麻子！你当初跟我们说，大家都是平等的，结果你现在自己当皇帝了？你把我们当猴耍呢？！”
“到那个时候，他张麻子，就从‘平等’的化身，变成了‘不平等’的代表！他就是新的压迫者，新的恶龙！”
“他就是在自己打自己的脸！”
朱元璋的话，如同醍醐灌顶，让朱标瞬间想通了所有的关窍！
他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会说，张麻子不称帝，不是什么高风亮节，而是一种无奈！
是一个被自己口号绑架了的，死局！
“所以，你看。”
朱元璋靠在车壁上，脸上露出一抹既像怜悯，又像嘲讽的复杂神情。
“那个张麻子，看似得了天下，风光无限。可实际上，他已经亲手把自己，逼进了一个死胡同里。”
朱元璋继续说道：“标儿，咱大明要是真听了你的，去搞那个‘人人平等’！那咱现在就问问你，按照这个理念，该怎么个搞法？”
他伸出一根粗糙的手指。
“第一，天下的田，怎么分？行，咱就算自己有天大的本事，把天下的地契都烧了，按人头，一人十亩，不多不少，分得公公平平！可然后呢？”
“有人天生懒骨头，田里的草比苗高，收成不够自家人吃的，转头就把地卖了换酒喝。”
“有人呢，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精打细算，省吃俭用，几年下来，他又从那懒汉手里把地买过来了。不出十年，这世上又有了地主，又有了流民！”
朱元璋盯着他，声音不大，却字字砸在朱标的心上。
“到时候，你怎么办？你是皇帝，你看着那勤快人靠自己本事攒下家业，你再把他家产夺了，分给那懒汉？你要是真这么干了，那天底下，还有谁肯下力气种地？都等着朝廷分肉吃得了！”
“这，还怎么治国？”
朱标的嘴唇动了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脑子里那些圣贤书上“均田地”的美好设想，在父亲这番粗鄙却又无比真实的话语面前，碎得像地上的瓷片。
“第二！”朱元璋又伸出一根手指，“官场的品级，是不是也得废了？人人平等嘛！那好，县令见了知府，不用下跪了，拍着肩膀喊兄弟。知府见了咱，也甭磕头了，直接喊一声‘重八哥’！”
马皇后听到这，嘴角忍不住弯了弯，想笑，又觉得场合不对，只能无奈地瞪了丈夫一眼。
朱元璋却浑然不觉，越说越来劲：
“咱下了圣旨，让河南府开仓赈灾。那知府老哥回一句‘重八哥，我觉得这事儿不中，咱府里粮食也不多’，他把圣旨给顶回来了！咱怎么办？砍了他？你一刀砍了，那还叫个屁的平等！你不砍他，这政令不出京城就成了废纸一张！到时候，天下大乱！”
朱标的额角，已经沁出了冷汗。
他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一个县令对着六部尚书称兄道弟，一个总兵跟兵部侍郎勾肩搭背，整个大明的官僚体系，瞬间就会变成一锅谁也不服谁的烂粥。
“第三！也是最要命的一条！”朱元璋的声音沉了下来。
“人人都想当人上人，都想吃香的喝辣的，都想坐着不动就有人伺候。那咱问你，谁去种地？谁去挖矿？谁去守那九边，吹那能冻死人的北风？谁去掏那臭气熏天的粪坑？”
“没人愿意去干这些苦活、累活、脏活！可一个国家，要是没人干这些，一天都转不动！”
“你怎么办？你总不能跟他们讲道理，说‘为了大明，你去挖一辈子煤吧’！人家一句‘人人平等，凭什么不是你去’，就能把你噎死！”
“到最后，你没法子了，只能用刀子逼着他们去！抓壮丁，服徭役！”朱元璋冷笑一声，“那绕了一大圈，这跟你推翻的那个旧朝廷，又有什么区别？！”
一连串的拷问，像是一座座大山，接连不断地压在朱标的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发现，那个自己下意识觉得无比美好的“人人平等”世界，在父亲这毫不留情的现实拷问之下，脆弱得不堪一击。
治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写文章，不是圣贤书里那几句空洞的道理。
治国，是平衡，是妥协，是和光同尘，是用最冷酷的手段，去维护一个最脆弱的秩序。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父亲口中的“毒药”，到底毒在哪里。
“不纳粮”这剂毒药，是断国家的筋脉，是自杀。
而“人人平等”这剂毒药，更狠！它是在诛心！
它在告诉天下每一个人，你不必安分守己，你可以去觊觎你不该得到的东西！它在挑动人性里最深沉的欲望和嫉妒！
朱元璋看着儿子陷入沉思的脸，知道他听进去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语气里多了一丝疲惫。
“标儿啊，你现在明白了吧？”
“那个张麻子，他不是不想当皇帝，他是被自己画出来的这张大饼，给活活噎死了！”
“所以他只能另起炉灶，搞一套新的名堂，可不管他怎么搞，只要他想治理天下，他就必须建立新的‘不平等’！”
“这，就是个死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