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薄薄的纸,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中,被送到了叛军首领周全的手中。
他颤抖着展开,借着油灯的微光,那熟悉的、略带左倾的瘦金体映入眼帘,每一个字都像是定心丸,让他因连日奔逃而几乎崩溃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
“天助我也!”周全一拳砸在桌上,震得灯火狂跳。
他脸上的疲惫与惊惶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与贪婪,“官仓闭门!北门军需!这简直是把整个京城的粮道都送到我们嘴边!”
他完全没想过,这张救命稻草,其实是苏烬宁亲手为他编织的绞索。
寅时,天色未明,织造局后巷的空气中弥漫着湿冷的煤灰味。
几名衣衫褴褛、满身炭黑的苦力推着吱呀作响的板车,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里。
为首那人身形纤细,帽檐压得极低,正是伪装后的青鸢。
“妈的,这鬼天气,炭都湿了。”她故意用沙哑的嗓音咒骂着,一脚踹在车轮上。
借着这个动作,她身旁的三名红衣护卫心领神会,立刻以检查车况为名,散布在巷道两侧。
交接的管事睡眼惺忪,不耐烦地挥挥手:“快点卸货,扔到地库门口就行,晦气!”
就在这短暂的混乱中,青鸢的身影如鬼魅般滑入地库排水沟的阴影里。
她指尖翻飞,十二枚形如铁钉、尾部系着微型铜铃的“响铃钉”被精准地钉入沟壁的砖缝中。
此物看似寻常,实则内藏机巧,一旦有人在地库中大规模走动,地面传来的震动便会引得铜铃发出人耳无法察觉、却能通过特制地听器远程感知的低频颤音。
做完这一切,她并未离去,反而沿着墙根潜行,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处角落。
最终,她的视线定格在一处堆满废弃布料的暗门上。
她从袖中抽出一块素白丝帕,用指甲蘸了些许泥污,飞快地在上面画下了一个精确到步数的标记。
一只早已驯化的信鸽自她袖中飞出,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黎明前的最后一抹黑暗。
辰时,长信宫内,林墨正对着一张泛黄的岩层图,神情专注。
这是王矿工被囚期间,用饭粒和锅灰,冒死在一块破布上绘制出的地库结构图。
“三条地下水脉……交汇于此。”林墨的指尖点在图纸中央,那里正是支撑整个地库的几根核心承重柱的位置,“真是个绝佳的坟场。”
她抬起头,眼神孤傲而冰冷,不带一丝情感:“传令下去,立刻往玉泉河上游投放三号药剂——‘蚀筋藻’。”
手下人闻言,脸上闪过一丝骇然。
“蚀筋藻”,药王谷禁物,遇水则活,无色无味,却能在四十八小时内将最坚硬的铁木腐蚀得如同烂泥。
用它来对付地库的木质支柱,简直是釜底抽薪!
“还有,”林墨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谈论一件寻常物事,“去将我配好的‘凝油膏’取来,想办法涂抹在地库所有铁门的铰链和门栓上。”
那“凝油膏”平日里与寻常润滑猪油无异,可一旦遇上高温炙烤,便会迅速融化、膨胀,再冷却后则会凝固成堪比精钢的胶状物,将整个门框与门扇彻底黏死,再无开启的可能。
巳时,京城西郊的栖云驿旧址方向,突然炮声隆隆,浓烟滚滚!
刘将军奉苏烬宁之命,率领五百精兵,摆出上万人的阵仗,打着“剿灭周全余孽,清缴叛军老巢”的旗号,对着那座早已人去楼空的驿站发起了惊天动地的“猛攻”。
消息如风一般传到了正准备突围的周全耳中。
“什么?栖云驿被抄了?”周全大惊失色,他本能地以为自己的后路被断,怒吼道:“调头!全军调头!回援地库!那里才是我们的根基!”
然而,当叛军主力疯狂回撤时,却绝望地发现,来时经过的石桥,此刻竟被一块巨大的木牌拦住,上书八个大字:“春季修缮,禁止通行”。
几十名工匠正在不紧不慢地敲敲打打,任凭叛军如何叫骂,也只是摊摊手,表示这是工部的命令。
“混账!给老子烧!”怒到极致的周全彻底失去了理智,下令焚烧沿途的村庄,企图用浓烟和混乱制造突围的机会。
他不知道,这正中苏烬宁下怀。
冲天的火光和无辜百姓的哭嚎,比任何檄文都更能激发民愤。
一时间,附近乡镇的百姓被激怒,他们自发组织起来,扛着锄头钉耙,砍倒树木,堵塞了每一条可以通行的小路。
叛军的归途,瞬间变得比攻城还难。
未时,地库深处,青鸢利落地切断了王矿工脚上的镣铐。
“王师傅,跟我走。”
这位掌握着大胤王朝最顶尖矿脉开采技术的老匠人,此刻激动得浑身颤抖。
他没有立刻逃离,反而从怀里摸出一把造型奇特的铜钥匙,死死塞进青鸢手中:“皇后娘娘!这是引爆矿道所有支撑梁的秘钥!周全那狗贼丧心病狂,他打算一旦失败,就炸塌整条铜铁巷的矿脉,让所有人都得不到!”
青鸢脸色一变,正要接过,一只素白的手却先她一步,将钥匙拈了过去。
林墨不知何时出现在暗影里,她将钥匙凑到鼻尖轻嗅,又用指甲刮下一丝金属粉末,冷笑道:“痴心妄想。”
她看向王矿工,眼神里难得地有了一丝温度:“王师傅,你放心。早在半月前,你通过送饭杂役传出的‘药方’,娘娘就已经看懂了。地库里所有的烈性药引,都已被我偷换成了性质相仿、却绝不会引爆的惰性石粉。这把钥匙,现在只能点燃一堆漂亮的烟花。”
话音刚落,她便将钥匙交给身后的护卫:“立刻复刻三把。一把送交刘将军,作为战后清缴的凭证;一把封入户部密档,作为周全叛国罪证;最后一把……当着王师傅的面,投入熔炉,彻底销毁!”
王矿工看着那把象征着毁灭的钥匙在烈火中化为铜水,浑浊的老泪终于夺眶而出。
戌时,夜幕再次降临。这一次,没有喊杀,没有战鼓。
苏烬宁站在长信宫的观星台上,遥望城西方向,只淡淡地说了一个字:“点火。”
命令一下,早已潜伏在织造局四周荒地的红衣护卫,同时点燃了手中的火把。
火焰并未直接扑向建筑,而是沿着地面,在干燥的野草和灌木丛中,烧出一条条受控的火龙。
炙热的温度烘烤着大地,地表的土层开始发出细微的“噼啪”声,一道道龟裂的纹路迅速蔓延开来。
地下水脉的水汽被蒸腾,加速了向上渗漏,带着“蚀筋藻”的微小孢子,无声无息地浸润向那些早已被标记好的承重柱。
林墨站在一旁,用特制的仪器观测着地下的变化,声音冷静得像一块寒冰:“娘娘,热力传导与水汽渗透已达预期。再过六个时辰,无需一兵一卒,地库核心区域便会因支柱腐朽而发生局部塌陷。”
此刻,被困在地库中的叛军,正为躲过一劫而庆幸,咒骂着外面那些“无能”的官兵只会放火。
他们丝毫没有察觉,脚下坚实的土地,正传来一阵阵预示着死亡的、细微至极的碎裂声。
真正的围猎,从来不用刀剑,只需一把火、一瓢水,和一点恰到好处的耐心。
苏烬宁收回目光,不再看那片注定要成为坟墓的火光。
她的视线越过重重宫墙,望向灯火辉煌的紫金殿。
这场无声的绞杀已近尾声,但对她而言,好戏才刚刚拉开序幕。
今夜,她为叛军掘好了坟墓;明日天明,她要为这场大戏,搭建一个昭告天下的舞台,让所有人都看清,谁才是真正的罪人,谁又是最后的赢家。
而那份早已拟好的判词,只待最合适的时机,公之于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