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破,一夜未眠的京城却比任何一个清晨都要醒得更早。
晨风卷着残雾,在街巷间低语穿行,将数千份由紫宸殿连夜赶印的《告京城父老书》吹得猎猎作响。
那些白纸黑字如雪片般贴满布告栏、坊门与断墙,墨迹尚带湿气,触手微黏,仿佛还沾着昨夜烛火下的决意。
油墨的苦香混着石板上露水的清冷,在空气中悄然弥散。
“……叛臣周全,假借清君侧之名,行劫掠之实!封锁官仓,致万民饥馑;私藏火药,欲炸毁玉泉河渠,断我京城命脉!其心可诛,其罪当灭!”
公告之下,压着王矿工泣血写下的亲述口供——指节粗裂的手掌按在纸上,每一笔都似刻入骨髓;还有从内应处截获的粮草账册影印件,纸张泛黄,边角卷曲,数字密布如蛛网,红朱批注如凝固的血痕。
百姓们围拢而来,指尖颤抖地抚过那些名字与数目,像被烧红的铁针刺入眼底,灼痛直抵心头。
原来,围困他们的不是官兵,而是这帮披着义袍的匪徒!
原来,差点让他们全家渴死饿死的,正是这个打着“为民请命”旗号的恶魔!
愤怒在胸腔里炸开,化作喉间的腥甜、耳畔的轰鸣。
有人猛地捶打墙面,砖灰簌簌落下;有妇人抱着孩子低声抽泣,泪滴砸在公告一角,晕开了“救命药”三字。
不过半日,城西的绸缎商、粮油铺老板们竟自发组织起一支巡逻队。
他们没有铠甲,只披着旧袄,手中握着扁担、秤杆和农具,木柄磨得发亮,铁头映着寒光。
脚步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而整齐的回响,如同大地的心跳。
孩童们则拍着手,在巷口传唱新编的童谣:“黑车走,白烟冒,叛军劫粮满街跑;皇后娘娘开仓门,给我白米给我糕,我不怕,我不逃!”
那声音清脆如檐下冰凌断裂,穿透薄雾,落在每一个竖耳倾听的人心深处——那是最纯粹的民心,也是最锋利的刀。
辰时,天光大亮,织造局地库上方的世界却陷入比深夜更恐怖的黑暗。
青鸢一身夜行衣,足尖轻点横梁,衣袂未扬,身形已如幽燕掠过通风管道。
她呼吸极细,耳中却听得见风流经铜管时细微的呜咽。
身后数名红衣护卫动作划一,将一个个状如铜球的“哭魂铃”挂入风道深处。
铃身冰冷,触手滑腻,内部齿轮咬合精密,泛着幽蓝药渍——那是林墨特制的秘药残留。
只需一丝气流穿过,便会激发出一种极其尖锐、仿若女人呜咽的音频,在密闭空间内反复震荡,直击人心底最深的恐惧。
地库中,彻夜未眠的叛军早已精神紧绷。
他们连日服用提神秘药,耳膜嗡鸣,眼前常有幻影浮动,有人甚至声称看见亡妻立于墙角,怀抱婴孩低声啜泣。
此刻,那忽远忽近的鬼哭自头顶传来,起初似风声,继而如亲人哀嚎,终于汇成一片撕心裂肺的控诉。
“有鬼!有鬼啊!是那些被我们杀了的村民回来索命了!”
“我不想死!放我出去!”
一名士兵彻底疯癫,双眼赤红,额角暴起青筋,像头发狂的野兽撞向侧门。
门栓早已被林墨的“凝油膏”腐蚀得脆弱不堪,“砰”然一声,竟被一头撞开!
然而,门外并无生路,只有数十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和高高举起的锄头钉耙。
铁器破风之声呼啸而至,百姓一拥而上,那叛军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被死死按在地上,五花大绑,像个粽子般拖往京兆尹府。
一个缺口被打开,恐慌便如瘟疫蔓延。
巳时,刘将军亲率三千禁卫军,将织造局围得水泄不通,却迟迟未下令强攻。
取而代之的,是震天的歌声。
“狼烟起,城门闭,我袍泽,共相济。圣上忧,百姓泣,斩贼寇,靖社稷……”
士兵们齐声高唱的,并非战歌,而是那首流传甚广的《安民谣》。
声浪雄浑,穿透废墟瓦砾,更夹杂着外面百姓们撕心裂肺的呼喊:
“还我家的盐!还我孩子的救命药!”
“周全!你这个畜生!你不得好死!”
声浪如潮,一句句砸在库中每一个叛军的心上。
他们不是没有感情的机器,许多人也曾是乡野农夫,离家前亲吻过孩子的额头,听过母亲的叮咛。
此刻,他们终于明白:自己早已不是什么“义军”,而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公敌!
士气,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我降!我降了!”
“别唱了!我什么都说!”
十余名叛军不顾一切地从墙洞、地道里爬出,跪在地上痛哭流涕,争先恐后地供出周全藏身的密室位置,以及剩余火药的详细分布图。
未时,烟尘弥漫的密室门前,林墨手持一张从叛军口中逼问出的机关草图,神情冷峻。
“七星转轴,子母双钥……有点意思。”她轻哼一声,对身后早已等候在此的王矿工道,“王师傅,该你了。”
她取出一把复刻铜钥,插入锁孔。
那钥匙以死囚指甲磨粉混合蜂蜡拓模而成,齿距分毫不差,触感温润如旧物。
她看向老人,眼神不复往日的冰冷:“周全心思缜密,这第二道转轴的方向和圈数,唯有凭你的手感才能找到——你是当年改建工程的监工,亲手拧过这机关三百次。”
王矿工干枯的手颤抖着,握住转轴,闭上眼睛。
那金属的凉意顺指尖涌入血脉,唤醒沉睡多年的肌肉记忆。
他仿佛又站在十年前的地宫之中,听着工匠们吆喝,看着铁链拉动石门缓缓闭合。
记忆与触觉合二为一。
他猛地睁眼,手腕翻转——“咔嚓”,一声脆响,厚重的精钢石门缓缓开启。
室内,却空无一人。
所有的紧张和期待在这一刻落空,只余下一片死寂。
房间中央的石桌上,孤零零地放着一碗早已凉透的米粥,瓷碗粗糙,边缘豁口,粥面浮着一层薄薄的桂花糖,糖粒晶莹,却被灰尘覆了一层灰白。
青鸢上前一步,端起那只粗瓷碗,指尖触及碗底时顿住——那里刻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
“吾妹爱吃甜。”
五个字,瞬间让周全那个穷凶极恶的形象变得模糊而诡异。
他不是为了权,不是为了钱……他留下这碗粥,是在祭奠谁?
又是做给谁看?
戌时,华灯初上,长信宫内一片静谧。
一封密报被呈到苏烬宁面前。
“娘娘,周全找到了。”青鸢的声音压得很低,“他乔装成老乞丐,就跪在……跪在您当年住过的冷宫门前,一动不动。”
那个地方,是苏烬宁所有噩梦的起点。
她沉默了许久,久到殿内的烛火都跳动了一下。
最终,她只淡淡吐出四个字:“不必抓捕。”
夜深人静时,萧景珩一身常服,悄然来到她身边,低声问:“你不杀他?”
苏烬宁望向窗外那片连绵的万家灯火,眸光深邃如海:“一个死去的叛贼,很快会被遗忘。但一个疯癫的、跪在冷宫前忏悔的叛贼,却能让某些人夜夜难安。有些人,活着比死了更有警示意义。”
而就在他们谈话之时,冷宫荒芜的檐角上,一只乌鸦发出沙哑的鸣叫,它叼起一片被火燎去半边的纸张,振翅飞入更深的黑暗。
那纸上,隐约可见几个关于“南境”的调度字样。
真正的棋局,早已悄然转移。
苏烬宁收回目光,视线最终落在那片死寂的冷宫轮廓上。
周全的出现,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刻意尘封的记忆。
那里埋藏了太多的阴谋与血泪,滋养着最恶毒的怨恨。
她忽然觉得,那座宫殿的空气里,似乎永远都飘散着一股扫不干净的、腐朽而甜腻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