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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庙外的寒风呜咽着。

朱重八已经吃完了半块饼子,连指尖的碎屑都舔舐干净。腹中有了食物,他脸上的戾气稍减,但那双过于漆黑的眼睛里的警惕,却并未完全消散,只是混合了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窘迫。他不敢看林渊的眼睛,目光游移着,最终落在自己脏污不堪、露出脚趾的草鞋上。

少年林渊看着他脸上的淤青和裂开的嘴角,以及僧袍破口处露出的青紫伤痕,温声道:“你伤得不轻,若不介意,我帮你处理一下?”

朱重八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自家破人亡后,他早已习惯了疼痛与欺辱,鲜少遇到不求回报的善意。他沉默了片刻,才迟疑地点了点头。

林渊取出水囊和干净布条,靠近了些。当他蘸着清水,小心地去擦拭对方嘴角干涸的血痂时,朱重八猛地吸了口冷气,身体下意识地后缩,拳头瞬间攥紧,眼神里掠过一丝挨打后本能的自卫凶光。

“忍一忍,不干净容易溃烂。”

这态度奇异地安抚了朱重八。他慢慢松开拳头,任由林渊动作。清水的冰凉和伤口的刺痛,他咬着牙关,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却硬是一声不吭。

清洗完可见的伤口,林渊又从行囊里取出一个白瓷小瓶,拔开塞子,一股清苦的药香散出。这是侯府秘制的金疮药,效果极佳。他将药粉均匀地洒在朱重八嘴角和手臂的伤处。药粉触及伤口,带来一阵短暂的刺痛,随即化为清凉,极大地缓解了之前的痛感。

朱重八紧绷的身体终于一点点松弛下来。他偷偷抬眼,飞快地瞥了一下眼前这个衣着干净、动作轻柔、还带着好闻药香的少年郎君,又迅速低下头,心里模糊地想:这定是哪个大户人家出来游历的小公子吧……跟俺们这些人,是不一样的。

“好了。这药你留着,明日若还疼,可以再敷一次。”林渊将小瓶塞好,递给朱重八。

朱重八看着那小瓷瓶,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珍宝,手伸到一半又缩回,在破僧袍上用力擦了擦,才小心翼翼地接过,紧紧攥在手心:“谢……谢谢郎君。”

“我叫林远,游历路过此地。”林渊道,用了惯常的化名,“小师父怎么称呼?”

“俺姓朱,名重八。”

“朱重八。”林渊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点了点头。庙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庙外的风声。

他看着跳跃不定的火苗,眼神逐渐变得空洞,忽然低声开口,不像是在对林渊说,倒像是在对着这冰冷的神像、这无情的世道:

“都没了,前天,邻村的张老伯饿得受不住,吃了观音土,肚子胀得跟鼓一样,活活憋死了……”

“昨天,看到几个人围着在分食不知道是什么肉,俺没敢看,跑了……”

“化缘……呵……敲十户门,九户是空的,剩下一户,比俺还干净……”

“那些大户人家狗吃得都比俺好,扔点馊水,还得磕头谢赏……”

少年林渊沉默地听着,他一路行来,见过饿殍,见过流民,但从未如此直接、如此具体地听到一个人用这样死寂的语气,讲述这人间地狱的细节。他感到一种胸闷,一种无力。

朱重八忽然转过头,直直地看向林渊:“郎君,你读过书,识道理,你告诉俺!这到底是个什么世道?!”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撕裂的沙哑:“俺爹娘一辈子种地,交皇粮,服徭役,从来没偷过懒,没害过人!凭什么他们就该饿死?烂在床上连张破草席都没有?!凭什么那些老爷们就能住在高门大院里,看着我们像虫子一样死掉?!这贼老天!它到底有没有眼睛?!”

源自最底层最绝望的诘问,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猛地劈开了少年林渊以往所有从书本上得来的认知。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圣贤道理,任何苍白的安慰,在这个问题面前都显得如此虚伪和不堪一击。他所能做的,只有沉默。

他的沉默,似乎反而被朱重八当成了某种认同。

小和尚猛地喘了几口粗气,眼里的火越烧越旺:“俺恨!俺恨这世道!恨那些不给人活路的官!恨那些为富不仁的地主!俺有时候真想……”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但那狰狞的表情,眼中一闪而过的与他年龄绝不相符的狠戾凶光,却让林渊心头猛地一悸。

破庙内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声音。一种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气氛弥漫开来。

许久,林渊开口道:“活下去。朱重八,无论如何,要先活下去。”

“只有活着,才能看到变天的日子。这世道,不会永远这样的。”

朱重八猛地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他。

天下观者看到此处,议论纷纷中依旧带着事不关己的感叹。

“唉,说的轻巧,活下去谈何容易……”

“这小和尚心里怨气忒重,怕是将来要惹事。”

“林世子也是好心,不过这世道,难啊……”

无人深想那句“变天的日子”有何深意,更无人将“朱重八”这个土气的名字与任何惊天动地的大事联系起来。

大周皇宫,武明空嗤笑一声:“怨天尤人,无能狂怒。蝼蚁之恨,于天何补?”她彻底放下心来,只觉得天幕又在展现林渊那“虚伪”的慈悲心肠,于她面临的局毫无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