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静谧，重叶仿佛还能听见远方传来凄厉的惨叫声。
她安然地闭上眼睛，合上书，轻声却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浅到不能再浅的气音。
重叶：交给你了。
隔海岸，影子二号手肘擦过刀身雨水，随后旋开刀花，脚尖弹射起步。
黑色阴影在银色雨丝中穿梭，它眼神坚定，紧紧锁定住阴影侍者重重长链包裹的细长脖颈，咧开嘴笑了起来。
“遵命，主上大人。”它道。
“坐吧……”重叶看向黑发青年，语气迟疑，似乎叫不出他的名字来。
黑发青年眼眸从晃神中清醒过来，望着重叶黑白分明的眼睛。
他默默弯了弯唇角，隐隐感觉到重叶身上的压制感。那是一种极其浅淡的压制感。
在昏黄灯光下，书架挤压，他们彼此面对面处在这样逼仄的环境里，清醒的重叶面色冷淡，他站着向下俯视重叶。
明明对方什么都没做，身为精神系异能者的黎争在他建造的梦境中头一次感受到危险。
“黎争，你又忘了我的名字。”黎争向重叶伸出手，“坐其他位置吧。”
“可以。”重叶从善如流地答应了这个提议。
她无视了黎争伸出的手，自己站了起来，走过黎争身侧，随便挑选了个位置坐下。
四周梦境朦胧，白色的雾弥漫边缘，将重叶彻底困在对方精心设计的囚笼里。
黎争走了过来，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两杯咖啡，一杯放置在重叶的面前，另一杯放在自己面前。
“请用，加糖加奶，自取。”黎争放下牛奶罐与小包方糖。
他始终维持着一副轻柔恬淡的无害模样，重叶原本以为他是为了配合异能作用特意作此姿态，来降低受审讯的人心中戒备心。
但是这杯咖啡的出现，让重叶觉得此人天性如此，矜贵优雅不像现实世界的人。
他像是赛博世界的上等人，那种骨子里天然自带的人淡如菊气质。
白瓷杯中咖啡轻飘飘浮起白沫，成螺旋旋转，像是一只旋转的眼睛盯着重叶看。
在这样的气氛中，重叶心中自发生出一种对方是自己多年好友的错觉。
她拿起杯勺子，加了一勺牛奶和五块糖，致死量的甜，随后将咖啡推至黎争面前。
“请用，为朋友服务我很荣幸。”重叶道。
黎争眉毛不动一下，说了声谢谢，接过咖啡抿了一口甜腻的咖啡，脸上那抹清淡扭曲了两秒。
他飞速放下杯子，抬头微笑看向重叶进入正题道：
“重叶你知道吗，外面的世界正在剧烈的变化，很多可怕非凡的现象将会变得常见。”
黎争怕他再不进入正题，就要再被重叶折磨一会了。
重叶抿了一口咖啡，话语如炮弹似地说出，
“是吗？哥斯拉从地心爬了出来，UFo承认金字塔是他们建造，三体人宣布将全体人类赶到大洋洲，岛屿上的政客被超人消灭，人类又失去了一批地球之栋梁?”
她放下咖啡，因苦味而眉头略皱又放了一块方糖，勺子轻敲杯壁发出声响，动作自然，丝毫不觉得自己说的有什么问题。
黎争：“……”
重叶的冷幽默真实感十足，就像是真朋友之间的对话，连黎争都挑不出什么毛病。
“当然不是，你注意过自己的影子吗？”他强行将话题扯了回来。
黎争手捏着杯勺晃荡着咖啡，目光自然落在地板上两个人的影子。
“影子是人类出生就存在的东西，它陪着我们人类长大，同样拥有我们的经历，知道我们过去所有的喜怒哀乐。”他幽幽道。
“我们去哪，影子就在哪里，当我们死去，影子却还在，直到我们的尸体化作灰尘，它也缩小成了灰尘大小，可是它还在。”
“人们忧虑着明天，忧虑未来的世界，抱怨着人为什么生来多愁善感，拥有敏感的灵魂。他们抱怨着，直到被无意识的影子替代。”黎争话一顿，随后道。
他那双温柔月光的眼眸一瞬间变得寂静幽深。
“影子活了过来。”他道，“人类变成了没有灵魂的怪物。”
黎争轻声道：“重叶你觉得，你有没有被影子替代，变成了怪物。”
四周无比变得安宁而寂静，重叶的眼前仿佛出现过去无比扭曲的画面。
冰冷的实验室，绿光闪烁的电子屏幕，监控上自己扭曲延伸的身体，白色实验服匆匆在她眼前穿行。
如果怪物象征着复仇，那么重叶会毫不犹豫地承认自己的确已经成为了怪物。
但是转瞬她的耳边传来如海洋般温柔恬静的呼喊，层层叠叠起伏着。
“重叶，叶叶，爸爸妈妈永远在你身边。”
“姐姐是全世界最好的姐姐。”
“小虫对我最好了，我们要一起去看小叉演唱会!”
“虫姐一言为定，要当一辈子朋友。”
“学神借我抄作业吧，行行好吧！”
“重叶你又拿年级第一，小心点，别让我超过你。”
“重叶你学习不要太认真，晚上要注意休息。老师提醒你一句啊，身体才是革命本钱。”
“本次全市统考特等奖为，重叶同学，掌声祝贺!”
重叶默默弯了弯唇角，静心侧耳倾听才发觉周围环境变幻。
书店环境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温柔的水族馆。
封闭幽蓝的环境下，水声自带着被包裹的湿润感，低频沉闷而持续地共鸣着。
她眼神变得柔和，望着自己的手上那些疤痕，轻声道：
“人难道不是生来就是怪物，被外界裹挟，自我怀疑，从而自我异化。”
重叶曾经无数次认为这一切都是她的错。敏感脆弱的内心，无法控制的异能，复仇的欲望，阴影化后杀人的欲望无限暴涨。
“我们一生都在寻找自己活着的目标，但是内心深处自我的安定，才能阻止怪物的异化。”
但是黎争说的不对，灵魂既破碎敏感，又坚韧强大。
重叶既追求复仇，这是那些赛博天龙人欠她的债，但是也绝对不会舍弃她的心灵家园。
在漫长的自我否定岁月里，重叶的内心已经无比强大。
她既是怪物，也是人。
重叶无比确认这一点。
骤然间，整片穹顶暗了下来。巨大的流动的阴影如同云般失重地朝他们两个人头顶压过来。
黎争抬起头，怔怔地望着眼前的画面，心跳停了一拍。
那是一头鲸鱼沉默地经过他们头顶，水流从容地从山峦般的鱼身分流。寂静的世界里只剩下沉默移动的阴影，和无比渺小的自我。
在山峦般浓墨阴影下，幽蓝的光晃在重叶黑色的眼睛里，她静默地抿了口咖啡，手指无意识地在桌子上敲打着。
黎争如自己所愿进入了重叶的内心世界编造的梦境，但是这一刻却无比沉默。
“如果怪物侵袭了这个世界，我们要依靠另一个怪物来拯救我们吗？”黎争语气低缓道。
“你担忧的重点好奇怪，”重叶放下杯，抬眼望向玻璃后鱼尾搅动的泡沫。
“高三政治书上说，事物自身既对立又统一。矛盾普遍又客观存在。我理解你的担忧，却并不懂你的方法论。”她轻声道。
“怪物入侵世界是主要矛盾，另一个怪物拯救你是次要矛盾。你关注点在次要矛盾上，却忽视了主要矛盾。”
“书上说，看问题要弄清事物性质，看问题既要全面又要分清主流与支流。”
黎争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那老师我应该怎么做呢？”黎争问道。
重叶冷静道：“要善于抓住重点，集中力量解决主要矛盾，统筹兼顾次要矛盾。”
重叶俨然已经成为一个高中政治老师，点化没学习过哲学的牦牛精——黎争。
“明白了吗？”重叶问道。
黎争认真脸道，“老师，我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