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步了解了京兆府与府尹程鸿达其人后,唐云没有急于进入衙署。
拉下车窗,观察着。
单论占地,京兆府是各衙署中最大的,老旧斑驳的院墙围的四四方方,前公堂,中班房,后分两侧,左是衙署库房,右是府衙牢狱。
阿虎和薛豹下了马车,站在车厢两侧,机警的打量着每一个路过的人。
车厢中的唐云微微摇了摇头,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作为本应是京中最繁忙的府衙,京兆府很闲,从守门的六个衙役身上就能看出来,杵着水火棍,哈欠连连。
一刻钟,至少一刻钟,没有见到任何人出入。
“果然是个闲散衙门。”
唐云终于推开了车门,背着手迈着王八步,径直走了过去、虎、豹、象三人紧随其后。
京兆府大门正对着北侧,一共三个门,一大两小,相隔四丈,一个门儿俩衙役。
唐云奔着最中间的大门走,门口俩衙役顿时警觉了起来。
守门衙役,其实与各家府邸的门子没多大区别,形象是一方面,主要是得有眼力价。
一眼望去,走路姿势、长相、神色、衣着,包括狗腿子的嚣张程度,需要在短短几秒内判断出对方的阶层,根据不同阶层给做出不同反应。
就唐云这种,虽说狗腿子带的不多,衣着看着也不算特别华贵,但那气质,那一副领导来巡视的模样,尤其是身后俩护院打扮的汉子,看人都不是好眼神,不用想,身份非同一般。
等唐云四人来到面前,俩衙役齐齐拱手。
“敢问这位公子来京兆府所为何事?”
开口的是左侧的衙役,岁数稍大一些,四十出头,高瘦高瘦的,相貌寻常,右侧的衙役倒是年纪轻轻,也就二十上下,有些紧张。
职场嘛,传帮带,衙役、武卒们都知道,但凡来到京兆府的,只要不是老百姓,那准没好事。
“打听点事儿。”
唐云往那一站,横的和什么似的,皱着眉,目光在两个衙役的身上不停的打量着。
“我听说百姓遇到了冤情,想要鸣冤鼓,需要先挨几大板子,是有这么个事吗。”
俩衙役对视一眼,一脑袋问号。
婓象微微皱眉:“我家大人问话,还不快答。”
一听“大人”这个称呼,俩衙役反应过来了。
岁数不大,肯定不是什么品级高的官员。
但是,品级低的年轻官员,家里长辈肯定是高官,要不然他也很难当官。
“回大人的话,没这说道儿。”
“没有吗?”
唐云略显困惑,看向婓象。
婓象不明所以,他以为唐云故意找茬呢。
“那不对啊,我看书友书评不都说…”
唐云挠了挠额头,继续问:“那在什么情况下,百姓敲过鸣冤鼓后,会挨板子?”
俩衙役都服了,我哥俩就是个看门狗,搁这问谁呢,进去问官员和文吏去啊。
婓象见到唐云是真的不懂而非找茬,连忙指了指身后。
唐云给婓象拉到一旁,问了半天才搞清楚,被误导了。
各朝各代,就没有说百姓敲鸣冤鼓之前或之后要挨板子,没这说法。
首先,不是说所有案件都交给府尹或是衙署一把手去审理,根据不同情况送去不同班房,文吏先走流程,了解情况,然后各班房的主事和官员来负责。
如果是负责案件的官员拖延,不按程序来,或者断案期间有明显的反常行为,百姓可以再次敲击鸣冤鼓,类似于投诉,然后该案件就会被审理官员的上官得知。
说白了,等于是百姓给最早审理他案件的官员给投诉了。
即便如此,百姓给官员投诉了,照样不会挨板子。
所谓挨板子,无非是后世影视化作品的一个戏剧性处理,或者纯为了扯几把淡。
鸣冤鼓最早可以追溯到西周时期,那时候叫“路鼓”,延续到了唐宋时期,相关制度基本已经很完善很成熟了。
尤其是京兆府这种衙署,承担着快速响应民生冤情的功能,是朝廷给予了百姓一种直诉的权利,不管实施的如何,本质上是为了让百姓冤情能够突破层级限制被重视,而非是设置什么惩罚门槛儿想走流程先挨揍。
正常来想也不应如此,我特么都有冤情了,完了我还得再过去挨顿削?
敲鸣冤鼓就要先挨板子,各朝各代,都没这说法。
不过呢,名义永远是名义,很多时候,名义这个词就十分搞笑,因为如果名义符合现实的话,它就不叫名义了,而是叫现实。
什么是现实,现实就是,百姓名义上不会挨揍,现实中,总他妈挨揍!
敲击鸣冤鼓后,各种流程走一遍,开始审案,然后,挨不挨揍就要看当地官员畜不畜生了。
按照律法,凡是“诬告”、“无礼闹堂”、“重复缠讼”、“妨废公务”的人,会挨揍。
诬告很好理解,冤情如果是编造的,为了陷害他人,起步是“诬告反坐”,也就是按照陷害的罪名进行处罚,你诬告别人偷东西,那就按照你偷东西的罪名量刑处罚。
第一点,很好理解,也很科学。
但是从第二点开始,就很扯了。
无礼闹堂,从律令条文上来看,就是不能辱骂官员,不能大声喧哗,不能扰乱公堂秩序,必须遵守各种礼仪。
可实际上呢,全凭审案大人喜好。
你说什么,你闺女被人凌辱了,你哭什么哭,你嚎什么嚎,好哇,你这不是情绪失控,分明是无理闹堂,来人,揍!
本官问你,除了你闺女外,还有谁能证明张家公子羞辱她,什么,没证据了,你个刁民说查找证据是本官的事,狗胆包天,你在教本官做事,无理闹堂,来人,揍!
本官问你案情,你为何满口糙话,为何不是雅言雅语,好哇,无礼闹堂,来人,揍!
所以说,最终解释权在人家手里,敲鸣冤鼓,不会揍你,揍你,与你敲不敲鸣冤鼓没关系。
除了无理闹堂,还有“不敬官长”。
这个就更扯了,不是说指着官员鼻子破口大叫田文静我挺令堂之门户乎,而是很有可能官员一皱眉,说你瞅啥,然后就被安个“不敬官长”的罪名直接揍。
至于“重复缠诉”,律法写的是若百姓所诉案件已审理完毕且判决合理,但仍反复敲鼓缠诉,不听官府劝导,那么主官就可以用 “妨废公务” 为由,直接处罚打板子。
这个看似是很合理,实则很他妈不合理。
如果案件最终审理结果“判决合理”,那百姓为何还要敲击鸣冤鼓?
退一步来讲,如果百姓是诬告,是无理取闹,那为什么要“劝导”,为什么要和他讲理耐心的说服他接受结果,为什么不直接以“诬告”来惩治?
总而言之一句话,这案子,本官判了,你不服是你的事,服了最好,不服,那你就是“缠讼”。
因此,关于鸣冤鼓这些破事,看似很合理,实则人家逻辑自洽了,直接完美闭环。
“明白了,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要看官员是人还是畜生。”
唐云回过头,斜着眼睛看向俩衙役,轻声问道:“那如今的京兆府,京兆府府尹程鸿达,是人还是畜生?”
“既不当人,也无畜生之举。”
“什么意思?”
“不问政,不问案,整日浑浑噩噩。”
“那可太好了。”
唐云突然笑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为数不多的良心就不会难安了,走,会会他。”